傳來哨兵的叫喊:“報數(shù)!”
于是報數(shù)。被風(fēng)刮得嘴歪眼斜的人們大聲叫嚷出自己的數(shù)字。餓空了的腹內(nèi)吞進一半音量,放出來的音量又被風(fēng)撕扯,沒到達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沒聽見??垂鼙O(jiān)獄的部隊和勞改農(nóng)場的干部各是各,部隊三天一頓罐頭肉、一星期一頓凍羊肉,都沒有干部們的份,吃不完拿去喂養(yǎng)有軍籍的豬,也還是沒有勞改干部們的份。譚中隊長嚷著回敬他,說聽不見呀?再吃罐頭肉喂一點兒給耳朵,耳朵就聽見了!把皮帽子的護耳給老子解開!好好聽著。犯人們于是又來了一輪報數(shù)。這回不管哨兵聽清聽不清,譚中隊長讓犯人們聽他的,“進!”
哨兵是個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準(zhǔn)進!”一面把沖鋒槍對準(zhǔn)門樓下的人群。他說他沒聽清楚,最多只聽到十多個嗓門。犯人們必須老老實實,好好地再報一次數(shù)。譚中隊長說,風(fēng)這么大,凍死人你償命不?!反革命壞分子地主富農(nóng)就不是性命了?!譚中隊長十個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攏在嘴邊喊著,風(fēng)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軍說二百八十六個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進來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進去。
犯人們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氣,才能把自己戳穩(wěn)。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襖頓時一點厚度、分量都沒了,單褂一樣輕飄菲薄。
譚中隊長對他們喊一聲:“進!”
犯人們開始頂風(fēng)往大門方向走,個個弓背埋頭,如同在拉一張無形的犁。
“敢進我就開槍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崗樓里發(fā)出咔噠一聲。真是奇怪極了,按說打開槍保險的金屬聲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風(fēng)聲吞沒消化,但那聲響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個人都聽見了。
“進!看小兔崽子敢開槍!”譚中隊長喊。
犯人污濁的人群又往前移動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樣地曲背蹬腿,背著無形的犁耕進大風(fēng)。
“再動就開槍了!……”哨兵喊道。
犯人們遲疑了。此刻他們已經(jīng)在大門樓子下方。
“進??!……”
還是沒人動作。黑洞洞的沖鋒槍就在他們側(cè)上方。
“報數(shù)!”當(dāng)兵的喊道。
“你媽偷人——七八九十!我給你報數(shù)了吧?”譚中隊長用四川話叫道,一面轉(zhuǎn)向犯人們:“你們龜兒子反黨反革命、殺人放火有膽子,進自己營房啥子?!我一吹哨,你們就跟著我沖鋒,聽見沒有?”他把胸前的哨子銜起來,吹了一下。
犯人們里有的是這種人,一到此類情形就聚成一群潑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腳揮臂,把陣勢弄得遠比實際上大,給哨兵的錯覺是他槍口罩著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隊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隊。
“噠噠噠!”沖鋒槍響了。
這三槍打進風(fēng)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槍是好使的,子彈貨真價實。犯人們給那三槍鎮(zhèn)住,“敢死隊”立刻瓦解。
“沖??!”譚中隊長叫喊。這回沒人動?!暗敖o芽糖粘住了?!動不得了?!……”
老幾站在第三排,旁邊的獄友已經(jīng)退到離他兩三步遠的地方了。老幾并不想緊跟譚中隊長,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隊伍自行洗牌的時候給洗到前面來了。現(xiàn)在只有五六個人緊跟在譚中隊長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幾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沖進去!……”譚中隊長拔出了腰間的五四式,險些要對犯人們喊“同志們”。“安了啥子心?!要凍死我們?!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