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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部禮堂的電影(4)

陸犯焉識 作者:嚴(yán)歌苓


老幾領(lǐng)到自己的紙鬮,發(fā)現(xiàn)梁葫蘆還跟著他,輕聲叫喚:“喂喂,老幾!”十六歲的小殺人犯其實總是向著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沒多少善意,對此葫蘆沒辦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蘆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凍得不剩多少知覺的手摸了摸。摸摸無妨。

盡管手指頭上沒剩下多少知覺,陸焉識還是摸出贓物是一塊表,并且摸出來它是誰的。是自己去年換出去的。換成五個雞蛋、吞咽時噎得他捶胸頓足的白金歐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覺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氣滿嘴都是。換走歐米茄的犯人姓謝,是個犯人頭,犯人們叫他“加工隊”隊長,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達(dá)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兇手是要填補陸焉識從未給“加工”過的空白?老幾賊一樣飛快四望,看看加工隊謝隊長是否在視野里。不在。他滿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著那張紙鬮對號領(lǐng)饅頭。饅頭被遞過來,尚未被他手上的冰涼冷卻,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蘆碗里。少年的臉上充滿粗野,眼睛里有種天生殺手的兇光。他在等待兩年后的槍決,不論這兩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債,最終他只能被槍斃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膽、無憂無慮地作惡。上月老幾去大隊長家里給兩個孩子補習(xí)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顏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給小兇手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時他們在磚窯出磚,老幾背身搬磚時,就把深藏在棉襖暗兜里的糖豆摸出來,放一顆在舌尖上。三分鐘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蘆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顆顆地吃,而是一把將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都倒進(jìn)嘴里。老幾正擔(dān)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萬一一顆漏進(jìn)喉嚨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蘆卻又把糖豆吐了出來;他把兩個烏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對準(zhǔn)它,魚甩籽似的把上百顆糖豆下進(jìn)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來的糖豆顏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轉(zhuǎn)換了歸屬權(quán),誰也不會再打它們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會白搶老278的糖豆。這塊歐米茄便是他兌現(xiàn)的諾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蘆問。

葫蘆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夠想象他在殺母親時的眼睛。

老幾結(jié)巴著說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個饅頭做代價,拜托小罪犯把歐米茄偷偷還回去。他六十歲的屁股自己坐著都嫌硌,還敢給加工隊謝隊長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讓老子給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結(jié)巴出來:偷都偷得出來,送還送不回去?他趕緊給小罪犯提價,假如他把歐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饅頭都上供給他,無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湯。他不在意十六歲的小罪犯張口就做他六十歲人的老子,反正許多晚輩都做過他“老子”。一場延綿三年的饑荒,他發(fā)現(xiàn)餓死的都是那些愛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內(nèi)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幾認(rèn)定,當(dāng)年十四歲的葫蘆朝他甜睡的母親以及母親的姘頭舉起砍刀時,肯定就是這副眼神。就是兇殘得兩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領(lǐng)了?!?/p>

“那你想害老子?讓老子給‘加工’了?”

老幾突然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作兇殘來認(rèn)識的表情其實是委屈。哦,原來是委屈。他對他這個沒用場的老東西這么偏袒,偏袒得像個小老子了,老東西不領(lǐng)情。

“那、那……五個饅頭?”陸焉識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這是一個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糧,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蘆有點窩囊。是找到親人而親人不認(rèn)他的那種屈辱和失敗的感覺。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p>

這是梁葫蘆臨走時撂下的話。是的,罪證現(xiàn)在是在老幾兜里,人贓俱在,他沒有那個本事把罪證再轉(zhuǎn)移回葫蘆身上。

不遠(yuǎn)處,梁葫蘆向他轉(zhuǎn)過身,嘴上叼著老幾剛才給他的青稞饅頭。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橫肉早熟。臉上身上都是橫肉。

“我喊了啊?”

梁葫蘆拔下嘴上的饅頭,突然張大嘴,引長頸子,嘴唇卻又收攏了。然后他笑起來。他逗老東西逗得快活死了。

沒辦法,梁葫蘆的好就是壞。有的人是為了懲治人類生的,正如梁葫蘆。這類人必須比壞人更壞,才能盡他的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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