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邊無助地哭，一位好心的叔叔問我是哪兒的，叫什么名字，我不會說，只是哭。他帶著我去了警察局，一進門，我就看到爸爸滿臉淚水地坐在那里。我叫了一聲爸爸就撲了過去。爸爸摟著我，仔細地摸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生怕我有什么閃失。他把身上的三十多塊錢都掏出來一定要交給那位好心的叔叔。好心的叔叔沒要錢，只是教育爸爸，小孩子要告訴她自己住哪里，家長叫什么名字，這樣萬一走失了人家也容易幫她找到家人。

回到家，爸爸開始反復(fù)教我說：“你叫小鈴鐺，黃土嶺楊樹坳的，爸爸叫楊土根。你是土根家的小鈴鐺?！蔽腋蛔忠痪涞貙W(xué)，終于學(xué)會了。爸爸還是不放心，每次外出的路上，都要再三地考我：“你是誰？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我脆生生地回答：“我叫小鈴鐺，黃土嶺楊樹坳的，我爸爸叫楊土根。我是土根家的小鈴鐺?！彼麧M意地點頭：“記好了，不要忘了?！蔽艺f：“不會忘了。”

三

我是在六歲半走進校門之后開始注意到自己父母與別人父母之間的差別的。報名的時候老師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小鈴鐺。”老師問：“你沒有學(xué)名嗎？小鈴鐺是小名吧?！蔽野职终驹谖疑砗?，趕緊說：“老師，我們沒文化，取不出什么好名字，你就幫忙給我女兒取一個吧?！崩蠋焼栁倚帐裁础０职终f：“姓楊。”老師說那就叫楊梅吧！爸爸說：“對了，老師，小鈴鐺出生的時候剛好是楊梅紅的時候，就叫楊梅紅吧！”于是，我有了正式的名字，楊梅紅。但是除了老師，別人還是叫我小鈴鐺。

有一回，老師帶我們做游戲，擊鼓傳花，花到我手上，鼓聲停了，大家要我表演一個節(jié)目。我唱了一首媽媽喜歡唱的《十月探妹》，同學(xué)們都聽得津津有味，老師卻鎖起了眉頭。我唱完后，老師問我是哪兒學(xué)來的，我說是我媽媽教我唱的。老師說以后不許再唱這樣的歌了，這樣的歌小孩子不能唱。那時候覺得特別委屈，后來才知道，那些歌唱的都是男女偷情的內(nèi)容，是很不健康的。

上科學(xué)課的時候，有一堂課的內(nèi)容是破除迷信，相信科學(xué)。書上講了這樣一個小故事，有一位老奶奶，在孫子得了病之后，不帶他上醫(yī)院，而是請一位仙娘來家里驅(qū)鬼，結(jié)果讓孩子耽誤了治療，夭折了。老師講完課后就請同學(xué)們說說周圍一些相信迷信的例子，結(jié)果，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拿我爸爸舉例：他們生病了，請我爸爸給他們下茶；他們家的房子因為我爸爸說風(fēng)水不好，家里準備另建；他們的哥哥姐姐跟誰誰好，因為我爸爸說八字不合，家里就逼著他們分手……我做夢都想不到我一直引以為榮的爸爸居然是這樣的“罪惡滔天?！?

那天爸爸回家的時候，我第一次沒有迎上去摟著他的脖子撒嬌。我說：“爸爸，以后你不要再給人家算命、不要再給人家看日子、不要再給人家選房屋基地、也不要再給別人家的小孩子下茶了好嗎？”爸爸摸著我的頭問：“為什么？”“老師說這是封建迷信，是害人?！卑职种钡卣f：“誰說是封建迷信啊，爸爸還有證書的，縣佛教會發(fā)的，爸爸是會員，受法律保護的。法律上說，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卑职址鲆槐炯t本本給我看。我一把推開說：“我不看，反正我不喜歡你這樣。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爸爸沉思了好久，第二天還是出門了。我沒有牽著他的棍子送他上車。我不愿意再當(dāng)他的眼睛，我開始害怕那些落在我身上的或憐憫或嘲諷的目光。

每次重新安排座位，都沒有人愿意與我同桌。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委婉地提醒我，以后要學(xué)著自己洗衣服，要講衛(wèi)生，勤洗頭發(fā)常洗澡，這樣同學(xué)們就會愿意跟你一起玩。我低著頭，使勁地絞著自己的衣角，我的衣服確實很臟，本來是白色的，穿過幾次便成了灰的了。因為媽媽看不見，洗的時候只是胡亂地搓一下。因為媽媽看不見，她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該換衣服了，該洗頭發(fā)洗澡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羞愧，也第一次對媽媽有了怨恨。跑回家我就開始發(fā)脾氣：洗衣服為什么不洗干凈，害得我被老師批評，被同學(xué)們笑話！媽媽紅著臉說，以后媽媽洗衣服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著，告訴媽媽哪兒還沒洗干凈，媽媽就繼續(xù)洗，好嗎？我不耐煩地說，以后不要你洗，我自己洗！

從此，我真的自己洗衣服，洗頭洗澡了，還學(xué)會了洗碗掃地抹桌子等家務(wù)。媽媽欣慰地說，我們的小鈴鐺長大了。我說，我不叫小鈴鐺，難聽死了，我叫楊梅紅！以后只許叫我楊梅紅！

我確實長大了，可是童年的快樂也隨著我的長大離我而去了。十來歲的孩子在一塊是最容易發(fā)生糾紛的，只要我跟誰爭吵幾句，他們就把我的父母扯出來罵。有一回是跳房子，女伴踩了線，卻不愿意停下來。我說你踩了線，該我們跳了。

她破口大罵：“我哪兒踩線了，你沒長眼睛啊！你父母是瞎子你也瞎了??！”我和她打了一架，從此她就網(wǎng)羅了班上一部分同學(xué)孤立我，故意在我面前拿一根棍子學(xué)著我爸爸媽媽的樣子走路，甚至在課堂上，他們都不放過戲弄我。有一回老師要大家用“忙”組詞，再造句。

一個同學(xué)站起來，怪聲怪氣地說：“瞎忙！小鈴鐺的爸爸媽媽總是在瞎忙?！贝蠹铱粗?，哄堂大笑。我拿起文具盒，狠狠地朝那個同學(xué)的頭上敲過去，那個同學(xué)的頭上立即起了一個大血包。他的媽媽聞訊后沖進教室里，指著我的鼻子罵：“小畜生，知道你們家土根和菊花為什么瞎了眼嗎？是前世造了孽。這輩子不做點好事積點德，小心世世代代瞎下去！”

父母是愛我的，可是他們的愛是那樣的卑微，卑微到讓我感到恥辱。我痛恨他們給我的任何東西，包括生命，包括名字，我痛恨人家叫我小鈴鐺。我痛恨上天賜我一對盲人父母。我發(fā)誓，一定要離開了那個讓我抬不起頭來的家，離開了那個讓我傷心的地方。

四

和夏威夷初識是在一次產(chǎn)品推銷會上，相互作過介紹后他笑著說，你的名字真是標準的雅俗共賞，只看前面兩個字“楊梅”，雅致，后面卻又加一“紅”字，就俗到家了！

我在乎夏威夷的看法和想法。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摸爬滾打五六年，我希望擁有一段愛情，擁有自己的家。我打電話回家質(zhì)問爸爸，你的眼睛又看不見，怎么知道我出生的時候正是楊梅紅的時候??！

爸爸說：“你媽媽懷你八個月的時候，特別想吃楊梅，我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找，我給別人免費算命，他們送我楊梅。那個時候楊梅還是青的，特別酸，他們告訴我，還得等一個月，楊梅就紅了。一個月后，我再去換楊梅，你就出生了?！?

我咬著嘴唇，再也說不出責(zé)備的話，哪對健康夫妻為子女做出的犧牲能超過我的父母？我的報答卻是公式化的每個月三百塊錢的生活費。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回去，也沒什么好話說，就是挨個地訓(xùn)他們，讓他們不要到外面低三下四算命賣唱了，吃的穿的不要太節(jié)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