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習藝所里,有各種各樣的新潮藝術(shù)家;有詩人、小說家、電影藝術(shù)家,當然,還有畫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課上,都要朗誦學員的詩文——假如這些詩文不可朗誦,就放幻燈。然后請作者本人來解釋這段作品是什么意思。毫無疑問,這些人當然嘴很硬:這是藝術(shù),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這里有辦法讓他嘴不硬——比方說,在他頭上敲兩棍。嘴不硬了以后,作者就開始大汗淋漓,陷于被動;然后他就會變得虛心一些,承認自己在嘩眾取寵,以博得虛名。然后又放映學員拍的電影。電影也烏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惡心。不用教員問,這位學員就感到羞愧,主動伸出頭來要挨一棍。他說他拍這些東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騙外國人的錢。不幸的是,這一招對小舅毫無用處。放過他作品的幻燈片后,不等別人來問,他就坦然承認:畫的是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懂。正因為自己不懂,才畫出來叫人欣賞。此后怎樣讓他陷于被動,讓所有的教員頭疼。大家都覺得他畫里肯定畫了些什么,想逼他說出來。他也同意這畫是有某種意義的,但又說: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領(lǐng)導的意思,學員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傻瓜。因為小舅不肯自作聰明,所領(lǐng)導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習藝所去看小舅,所里領(lǐng)導叫我勸勸他,不要裝傻,還說,和我們裝傻是沒有好處的。我和我舅舅是一頭的,就說:小舅沒有裝傻,他天生就是這么笨。但是所領(lǐng)導說:你不要和我們耍狡猾,耍狡猾對你舅舅是沒有好處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親戚是個遠房的表哥。他比小舅還要大,我十歲他就有四十多歲了,人中比撲克牌還寬,褲襠上有很大的窟窿,連陰毛帶睪丸全露在外面,還長了一張鳥形的臉。他住在沙河鎮(zhèn)上,常在盛夏時節(jié)穿一雙四面開花的棉鞋,揮舞著止血帶做的彈弓,笑容可掬地邀請過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馬蜂砣子——所謂馬蜂砣子,就是蓮蓬狀的馬蜂窩,一般是長在樹上。表哥說起話來一口誠懇的男低音。他在鎮(zhèn)上人緣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會等地出出進進,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車、倒臟土,他絕不會不答應(yīng)。有一次我把他也請了來,兩人一道去看小舅;順便讓所領(lǐng)導看看,我們家里也有這樣的人物。誰知所領(lǐng)導看了就笑,還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子,滑頭到家了!表哥卻說:誰滑頭?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進了習藝所,精神抖擻,先去推垃圾車、倒臟土,然后把所有的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馬蜂飛舞,誰也出不了門,自己也被螫得像個大木桶。雖然打了馬蜂砣子,習藝所里的人都挺喜歡他。回去以后不久,他就被過路的運煤車撞死了,大家都很傷心,從此痛恨山西人,因為山西那地方出煤。給他辦喪事時,鎮(zhèn)上邀請我媽作為死者家屬出席,她只微感不快,但沒有拒絕。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媽去不去還不一定。這件事我也告訴了小舅。小舅發(fā)了一陣愣,想不起他是誰;然后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這記性!他還來打過馬蜂砣子哪。小舅還說,很想?yún)⒓颖砀绲淖返繒?。但是已?jīng)晚了。表哥已經(jīng)被燒掉了。
德育課后,我舅舅去上專業(yè)課。據(jù)我從窗口所見,教室頂上裝了一些藍熒熒的日光燈管,還有一些長條的桌椅,看起來和我們學校里的階梯教室沒什么兩樣,只是墻上貼的標語特別多些,還有一種區(qū)別,就是這里的窗戶上有鐵柵欄、鐵窗紗,上面有個帶閃電符號的牌子,表示有電。這倒是不假,時常能看到一只壁虎在窗上爬著,忽然冒起了青煙,變成一塊焦炭。還有時一只蝴蝶落在上面,“咝”的一聲之后,就只剩下一雙翅膀在天上飛。我舅舅對每個問題都積極搶答,但只是為了告訴教員他不會。后來所方就給他穿上一件緊身衣,讓他可以做筆記,但舉不起手來,不能擾亂課堂秩序。雖然不能舉手,但他還是多嘴多舌,所以又給他嘴上貼上一只膏藥,下課才揭下來。這樣貼貼揭揭,把他滿嘴的胡子全數(shù)拔光,好像個太監(jiān)。我在窗外看到過他的這種怪相:左手系在右邊腋下,右手系在左邊腋下,整個上半身像個帆布口袋;只是兩只眼睛瞪得很大,幾乎要脹出眶來。每聽到教員提問,就從鼻子里很激動地亂哼哼。哼得厲害時,教員就走過去,拿警棍在他頭上敲一下。敲過了以后,他就躺倒打瞌睡了。有時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時的積習,就把自己吹脹,但是緊身衣是帆布做的,很難脹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紡錘形——此時他面似豬肝。然后這些氣使他很難受,他只好再把氣放掉——貼住嘴的橡皮膏上有個圓洞,專供放氣之用——這時坐在前面的人就會回過頭來,在他頭頂上敲一下說:你丫嘴真臭。
所方對學員的關(guān)心無微不至,預(yù)先給每個學員配了一副深度近視鏡,讓他們提前戴上;給每個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滌綸的西服作為校服,還發(fā)給每人一個大皮包,要求他們不準提在手里,要抱在懷里,這樣看起來比較誠懇。學校里功課很緊,每天八節(jié)課,晚上還有自習。為了防止學生淘氣,自習室的桌子上都帶有鎖頸枷,可以強使學生弓腰面對桌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學生個個呈現(xiàn)出學富五車的模樣——也就是說,個個弓腰縮頸,穿棕色西服,懷抱大皮包,眼鏡像是瓶子底,頭頂亮光光,蒼蠅落上去也要滑倒——只可惜有名無實,不但沒有學問,還要順嘴角流哈喇子。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簡直是嘩嘩地流。就算習藝所里伙食不好,饞饅頭,饞肉,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大家都認為,他是存心在流口水,而且是給所里的伙食抹黑。為了制止他流口水,就不給他喝水,還給他吃干辣椒。但我舅舅還是照樣流口水,只是口水呈焦黃色,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這樣的無照畫家,讓他們學做工程師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見,他們在制圖方面會有些天賦;只可惜送去的人多,學成的少。每個無照畫家都以為自己是像畢加索那樣的繪畫天才,設(shè)想自己除了作畫還能干別的事,哪怕是在收費廁所里分發(fā)手紙,都是一種極大的污辱,更別說去做工程師。因為這個原故,所以當他們被枷在繪圖桌上時,全都不肯畫機械圖。有些人畫小貓小狗,有些人畫小雞小鴨,還有個人在畫些什么,連自己都不清楚,這個人就是小舅。后來這些圖紙就被用作鈔票的圖案;因為這些圖案有不可復(fù)制的性質(zhì)。我們國家的鈔票過去是由有照的畫家來畫,這些畫隨便哪個畫過幾天年畫的農(nóng)民都能仿制。而習藝所學員的畫全都怪誕萬分,而且雜有一團一團的暈跡,誰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們一樣連手帶頭地被枷在繪圖桌上。至于那些暈跡,是他們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狀態(tài)相關(guān),更難模仿。我舅舅的畫線條少、污漬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齊白石畫的水墨荷葉,用在五百元的鈔票上。順便說一句,我舅舅作這幅畫時,頭和雙手向前探著,腰和下半身落在后面,就像動畫片的老狼定了格。制圖課的老師從后面走過時,用警棍在他頭上敲上一下,說道:王犯(那地方就興這種稱呼)!別像水管子一樣!老師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總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后來,他變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一聽到上課鈴響,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聽說,在習藝所里,就數(shù)機械班的學員(也就是那些無照畫家)最不老實。眾所周知,人人都會寫字,寫成了行就是詩,寫成了篇就是小說,寫成了對話的樣子就是戲劇。所以詩人、小說家、劇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認自己沒什么了不起。畫家就不同了,給外行一些顏色,你都不知怎么來弄。何況他們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紀末上世紀初的一幫法國印象派畫家。你說他是二流子,他就說:過去人們就是這樣說凡高的!我國和法國還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里另有辦法治這些人:把他們在制圖課上的作品制成了幻燈片,拿到德育課上放,同時說道:某犯,你畫的是什么?該犯答道:報告管教!這是貓。于是就放一張貓的照片。下一句話就能讓該犯羞愧得無地自容:大家都看看,貓是什么樣子的!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那個人就會傲氣全消,好好地畫起機械圖來。但是這種方法對我舅舅沒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葉,我舅舅就站起來說:報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畫什么!教員只好問道:那這花里胡哨的是什么?小舅答道:這是干了的哈喇子。教員又問:哈喇子是這樣的嗎?小舅就說:請教管教!哈喇子應(yīng)該是怎樣的?教員找不到干哈喇子的照片,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