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5(3)

白銀時代 作者:王小波


有一陣子我總想向小舅表白:你不必躲我,我是愛你的。但我始終沒這樣說,我怕小舅揍我。除此之外,我也覺得這話太驚世駭俗。小舅的雙眼隔得遠,目光,這讓人感覺他離得很近。當然,這只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體會到。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危險的距離之外,卻被他一腳踢到。據(jù)說二十世紀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也有這種本領(lǐng),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視。

警察叔叔說,小舅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被“抄”著以后從來不跑,而是迎著手電光走過來說:又被你們逮住了。他們說:小舅不愧是藝術(shù)家,不小氣,很大氣。這個“抄”字是警察的術(shù)語,指有多人參加的搜捕行動。我理解它是從用網(wǎng)袋從水里抄魚的“抄”字化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魚總是撲撲騰騰地亂跳,所以很小氣。假如它們在袋底一動不動地躺著,那就是很大氣的魚??上Т朔N水生脊椎動物小氣的居多,所以層次很低。我舅舅這條大氣的魚口袋里總是揣著一些賣畫得來的錢,就被沒收了。假如這件事就此結(jié)束,對雙方都很方便。但這樣做是犯錯誤。正確的做法是沒收了贓款以后,還要把小舅帶到派出所里進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氣,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nèi)チ?。我總覺得小舅在這時跑掉,警察叔叔未必會追——因為小舅身上沒有錢了。我舅舅覺得我說的也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肯跑。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賊,跑掉沒有出息。有出息的人進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壞的對待。真正沒出息的小毛賊,在那里才會如魚得水。

警察叔叔說,騎輛自行車都有執(zhí)照,何況是畫畫。他聽了一聲不吭,只顧鼓起雙腮,往肚子里咽空氣,很快就像個氣球一樣脹起來了。把自己吹脹是他的特殊本領(lǐng),其中隱含著很深的含意。我們知道,過去人們殺死了一口豬,總是先把它吹脹,然后用原始的工藝給它褪毛。還有一句俗話叫做死豬不怕開水燙,表示在逆境中的達觀態(tài)度。我舅舅把自己吹脹,意在表示自己是個不怕燙的死豬。此后他鼓著肚子蹲在墻下,等家屬簽字領(lǐng)人。這本是我媽的任務(wù),但她不肯來,只好由我來了。我是個小孩子,走過上世紀塵土飛揚的街道,到派出所領(lǐng)我舅舅;而且心里在想,快點走,遲了小舅會把自己吹炸掉,那樣腸子肚子都崩出來很不好看。其實,我是瞎操心:脹到了一定程度,內(nèi)部的壓力太大,小舅也會自動泄氣。那時“噗”的一聲,整個派出所里的紙張都會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氣流沖擊之下,小舅的聲帶也會發(fā)出挨刀斷氣的聲音。此后他當然癟下去了,攤在地面上,像一張煎餅;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只能用腳去踩;一面踩一面說:你們這些藝術(shù)家,真叫賤。我不僅喜歡藝術(shù)家,也喜歡警察。我總覺得,這兩種人里少了一種,藝術(shù)就會不存在了。

小時候,我家住在圓明園附近。圓明園里面有個黑市,在靠圍墻的一片楊樹林里。傍著一片半干涸的水面,水邊還有一片干枯的蘆葦。夏天的傍晚,因為樹葉茂盛,林子里總是黑得快;秋天時樹葉總是像大雨一樣地飄落。進公園是要門票的,但可以跳墻進去,這樣就省了門票錢。樹林里的地面被人腳踩得很瓷實,像陶器的表面一樣發(fā)著亮;樹和樹之間拉上了一些白布,上面寫了一些紅字,算作招牌。這里有股農(nóng)村的氣味。有一些農(nóng)民模樣的人在那里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識貨,也能買到剛從墳里刨出來的真貨:一想到有人在賣死人的東西,我心里就發(fā)麻。在那些騙子中間,也有幾個穿燈芯絨外套的人坐在馬扎上,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畫,從早坐到晚,無人問津,所以神情憂郁。有些人經(jīng)過時,丟下幾張毛票,他不動,也不說謝。再過一會兒,那些零錢就不見了。有一陣子我常到那里去看那些人:我喜歡這種情調(diào);而且斷定,那些呆坐著的人都是像凡高一樣偉大的藝術(shù)家——這種孤獨和寂寞讓我嫉妒得要發(fā)狂。我希望小舅也坐在這些人中間,因為他氣質(zhì)抑郁,這樣坐著一定很好看,何況他正對著一洼陰郁的死水。一到春天,水面就要長水華,好像個濃綠色的垃圾場。湖水因此變得黏稠,不管多大的風吹來,都不會起波浪。我覺得他坐在這里特別合適,不僅好看,而且可以揀點毛票。但我忽略了他本人樂意不樂意。

我把小舅領(lǐng)出來,我們倆走在街上時,他讓我走到前面,這不是個好意思。就在這樣走著時,我對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藝術(shù)品黑市,賣各種假古董、字畫,還有一些流浪藝術(shù)家在那里擺地攤。圓明園派出所離我家甚近,領(lǐng)起他來也方便,但我沒有把那個“領(lǐng)”字說出來,怕他聽了會不高興。他聽了一聲不吭,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給我下了一個絆兒,讓我摔在水泥地上,把膝蓋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后又假惺惺地來攙我,說道:賢甥,走路要小心啊。從此之后,我就知道圓明園的黑市層次很低,我舅舅覺得把自己的畫拿到那里賣辱沒了身份。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像眼鏡蛇一樣的陰險;但是我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我們倆像吧。

由小孩子去領(lǐng)犯事的人有不少好處,其中最大的一種是可以減少嗦。警察看到聽眾是這樣的年幼,說話的欲望就會減少很多。開頭時,我騎著山地車,管警察叫大叔,滿嘴甜言蜜語,直到我舅舅出來;后來就穿著燈芯絨外套,坐在接待室里沉默不語,直到我舅舅出來;我到了這個年齡,想要說話的警察總算是等到了機會,但我沉默的態(tài)度叫他不知該說點什么;實在沒辦法,只好說說糧食要漲價,以及萬安公墓出產(chǎn)的蛐蛐因為吃過死人肉,比較善斗。當然,蛐蛐再善斗,也不如耗子。警察說:斗耗子是犯法的,因為可能傳染鼠疫。既然斗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語。開頭我舅舅出來時,拍拍我的頭,給我一點錢做賄賂;后來我們倆都一言不發(fā),各自東西——到那時,我已經(jīng)不需要他的錢,也被他摔怕了。這段時間前后有五六年,我長了三十公分,讓他再也拍不到我的頭——除非他踮起腳尖來。本來我以為自己到了七八十歲還要拄著拐棍到派出所去領(lǐng)舅舅,但事情后來有了極好的轉(zhuǎn)機——人家把他送進了習藝所。那里的學制是三年,此后起碼有三年不用我領(lǐng)了。

習藝所是給流浪藝術(shù)家們開設(shè)的。在那里,他們可以學成工程師或者農(nóng)藝師,這樣少了一個禍害,多了一個有益的人,社會可以得到雙重的效益。我聽說,在養(yǎng)豬場里,假如種豬太多,就閹掉一些,改作肉豬,這當然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我還聽說現(xiàn)在中國人里性別比例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吁用變性手術(shù)把一部分男人改作女人。這也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藝術(shù)家太多的確是個麻煩,應該減少一些,但減少到我舅舅頭上,肯定是個誤會。種豬多了,我們閹掉一些,但也要留些做種;男人多了,我們做掉一些,但總要留下一些。假如通通做掉靠無性繁殖來延續(xù)種族,整個社會就會退化到真菌的程度。對于藝術(shù)來說,我舅舅無疑是一個種。把他做掉是不對的。

我舅舅進習藝所之前,有眾多的情人。這一點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常溜進他的屋子,躲在壁柜里偷看。我有他房門的鑰匙,但不要問我是怎么來的。小舅的客廳里掛滿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會頭暈。這也是他犯錯誤的原因之一。領(lǐng)導上教訓他說:好的作品應該讓人看了心情舒暢,不該讓人頭暈。小舅頂嘴道:那么開塞露就是好作品?這當然是亂扳杠,領(lǐng)導上說的是心情,又不是肛門。不過小舅扳杠的本領(lǐng)很大,再高明的領(lǐng)導遇上也會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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