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銀時代(11)

白銀時代 作者:王小波


在我的小說里,我遇到了一個謎語:世界是銀子的。我答出了謎底:你說的是熱寂之后?,F(xiàn)在我又遇到了一個謎語:“棕色的”女同事要寫真正的小說。我應(yīng)該答出謎底:你要寫的是……我要是知道謎底就好了。也許你不像我,遇到任何謎語都要知道謎底。但你也不像我,從小就是天才兒童。希臘神話里說,白銀時代的人蒙神的恩寵,終生不會衰老,也不會為生計所困。他們沒有痛苦,沒有憂慮,一直到死,相貌和心境都像兒童。死掉以后,他們的幽靈還會在塵世上游蕩。我想他們一定用不著回答這樣的問題:什么是真正的小說。如你所知,我一直像個白銀時代的人。但自從在停車場上受到了驚嚇,我長出一根大雞巴來了。有了這種丑得要死的東西,我開始不像個白銀時代的人了……

中午時分,所有的人都到樓頂花園透風(fēng)去了,“棕色的”沒去。抓住這沒人的機會,她正好對我“訴求”一番——我不知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但我覺得這詞很逗。她在我面前哀哀地哭著,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大顆大顆的淚珠在她臉上滾著,滾到下巴上,那里就如一棵正在溶化的冰柱,不停地往下滴水。我迷迷糊糊地瞪著她,在身上搜索了一陣,找到了一張紙餐巾(也不知是從哪里抄來的),遞給了她。她拿紙在臉上抹著,很快那張紙餐巾就變成了一些碎紙球。穿著長褲在草地上走,褲腳會沾上牛蒡,她的臉就和褲腳相仿。我嘆了口氣,打開抽屜,取出一條新毛巾來,對她說:不要哭了。就給她擦臉。擦過以后,毛巾上既有眼淚,又有鼻涕,恐怕是不能要了。“棕色的”不停地打著噎,滿臉通紅,額頭上滿是青筋。我略感不快地想到:以后我抽屜里要常備一條新毛巾,這筆開銷又不能報銷——轉(zhuǎn)而想到:我要對別人負(fù)責(zé),就不能這么小氣。然后,我對“棕色的”說:好了,不哭——回去工作吧。她帶著哭腔說:老大哥,我做不下去——再扯下去又要哭起來。我趕緊喝住她:做不下事就歇一會兒。她說坐著心煩。我說,心煩的時候,可以打打毛衣,做做習(xí)題。她愣了一會說:沒有毛衣針。我說:等會兒我給你買——這又是一筆不能報銷的開支。我打開寫字臺邊的柜子,從里面拿出一本舊習(xí)題集,遞給她,叫她千萬別在書上寫字——這倒不是我小氣,這種書現(xiàn)在很難買到了。

過去,我做習(xí)題時,總是肅然端坐,把案端的臺燈點亮,把習(xí)題書放在桌子的左上方,仔細(xì)削一打鉛筆,把木屑、鉛屑都撮在桌子的右上角,再用橡皮膠條纏好每一支筆(不管什么牌子的鉛筆,對我來說總是太細(xì)),發(fā)上一會兒呆,就開始解題了。起初,我寫出的字有蚊子大小,后來是螞蟻大小,然后是跳蚤大小,再以后,我自己都看不到了。所有的問題都沉入了微觀世界。我把筆放下,用手支住下巴,沉入冥思苦想之中?!白厣摹鼻闆r和我不同,她把身體倚在辦公桌上,脖子挺得筆直,眼睛朝下憤怒地斜視著習(xí)題紙,三面露白,臉色通紅,右手用力按著紙張,左手死命地捏著一支鉛筆(她是左撇子),在紙上狠命地戳著——從旁看去,這很像個女兇手在殺人——很快,她就粉碎了一些鉛筆,劃碎了一些紙張,把辦公桌面完全寫壞。與此同時,她還大聲念著演算的過程,什么阿爾法、貝它,聲震屋宇。膽小一點的人根本就不敢在屋里待著。不管怎么說吧,我把她治住了。現(xiàn)在習(xí)題對我不起什么作用,我把這世界所有值得一做的習(xí)題都做完了。但我是物理系畢業(yè)的,數(shù)理底子好?!白厣摹眲t是學(xué)文科的——現(xiàn)有的習(xí)題夠她做一輩子了。

大學(xué)時期,我在宿舍里,硬把身體擠入桌子和床之間狹窄的空間坐下,面對著一塊小小桌面和厚厚的一堆習(xí)題集發(fā)著呆。我手里拿著一支鉛筆,但很少往紙上寫,只是把它一截截地捏碎。不知不覺中,老師就會到來。她好像剛從浴室回來,甩著濕淋淋的頭發(fā),遞給我一張抄著題目的卡片,說道:試試這個——你準(zhǔn)不會。我慢慢地把它接過來,但沒有看。這世界上沒有我不會解的數(shù)學(xué)題——這是命里注定的事情。還有一件事似乎也是命里注定:我會死于抑郁癥。不知不覺之中,老師就爬到了對面的雙層床頂上,把雙腳垂在我的面前。她用腳尖不停地踢我的額頭,催促道:愣什么?快點做題!我終于嘆了一口氣,把卡片翻了過來,用筆在背面寫上答案,然后把它插到老師的趾縫里——她再把卡片拿了起來,研究我寫的字,而我卻研究起那雙腳來:它像嬰兒的腳一樣朝內(nèi)翻著。我的嗅覺順著她兩腿中間升了上去,一直升入了皮制的短裙,在那里嗅到了一股夾竹桃的氣息。因為這種氣味,我擁有了老師潔白嬌小的身體,這個身體緊緊地裹在皮革里……她從床上跳了下來,蹲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腦袋說:傻大個兒,你是個天才——別發(fā)愣了!我忽然覺得,我和老師之間什么都發(fā)生過——我沒有虛構(gòu)什么。

我面對著窗子,看到玻璃外面長了幾株綠蘿。這種植物總是種在花盆里,繞著包棕的柱子生長,我還不知道它可以長在墻腳的地下,把藤蔓爬在玻璃上。走近一點看得更清楚:綠蘿的蔓條上長有吸盤,就如章魚的觸足一樣,這些吸盤吸住玻璃,藤蔓在玻璃上生長,吸盤也像蝸牛一樣移動著,留下一道黏液的痕跡,看起來有點惡心。然后它就張開自己的葉子。這些葉子有葵葉大小,又綠又肥,把辦公室罩進(jìn)綠蔭里??茖W(xué)技術(shù)在突飛猛進(jìn),有人把蝸牛的基因植到綠蘿里,造出這種新品種——這不是我這種坐在辦公室里臭編的人所能知道的事。我知道的是,坐在這些綠蘿下,就如坐在藤蘿架下。這種藤蘿架可以蔓延數(shù)千里,人也可以終生走不出藤蘿架,這樣就會一生都住在一道綠色的走廊里,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這不是不能實現(xiàn)的事:只要把人的基因植到螞蟻里,他(或者她)覺得自己是人,其實只是螞蟻;此后就可以在一個盆景里得到這種幸福,世界也會因此變得越來越新奇?!一仡^看看“棕色的”,在綠蔭的遮蔽下,顯得更棕了。她吭吭哧哧地和一些三角恒等式糾纏不休。這是初中二年級的功課,她已經(jīng)有三十五歲了。我不禁啞然失笑:以前我以為自己只有些文學(xué)才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作踐起人來,我也是一把好手。我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聰明——而且我現(xiàn)在還是迷迷糊糊的。我就這么迷迷糊糊地回家去睡覺——再不睡實在也撐不住了。

十五

天終于晴了。在霧蒙蒙的天氣里,我早就忘了晴天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算是想起來了。晴天就是火辣辣的陽光——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鐘,但還像正午一樣。我從吉普車?yán)镞h(yuǎn)遠(yuǎn)地跳出去,小心翼翼地躲開金屬車殼,以免被燙著,然后在粘腳的柏油地上走著。遠(yuǎn)遠(yuǎn)地聞見一股酒糟味,哪怕是黑更半夜什么都看不見,聞見這股味也知道到家了。這股餿臭的味道居然有提神的功效。聞了它,我又不困了。

我宿舍的停車場門口支著一頂太陽傘,傘下的躺椅上躺著一個姑娘,戴著墨鏡,留著馬尾辮,穿著鮮艷的比基尼,把曬黑了的小腳蹺在茶幾上。我把停車費和無限的羨慕之情遞給她,換來了薄薄的一張薄紙片——這是收據(jù),理論上可以到公司去報銷。但是報銷的手續(xù)實在讓人厭煩。走過小橋時,下面水面上漂著密密麻麻的薄紙片,我把手上的這一張也扔了下去。這條河里的水是乳白色的,散發(fā)著酒糟和淘米水的味道。這股水流經(jīng)一個造酒廠,或者醬油廠,總之是某個很臭的小工廠;然后穿過黑洞洞的城門洞——我們的宿舍在山上,是座城寨式的仿古院子——門洞里一股刺眼睛的騷味,說明有人在這里尿尿。修這種城門洞就是要讓人在里面尿尿。門洞正對著一家韓國燒烤店,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在燒烤店的背后,整個山坡上滿是山毛櫸、槭樹,還有小小的水泥房子。所有的樹葉都沾滿了黑色的粉末,而且是黏糊糊的——葉子上好像有油。山毛櫸就是香山的紅葉樹,但我從沒見它紅過;到了秋天,這山上一片茄子的顏色。這地方還經(jīng)常停電。為了這一切——這種宿舍、工資,每天要長衣長褲地去上班,到底合算不合算,還是個問題。

我現(xiàn)在穿的遠(yuǎn)不是長衣長褲。剛才在停車場上付費時,我從那姑娘的太陽鏡反光里,看清了我自己的模樣。我穿著的東西計有:一條一拉得領(lǐng)帶,一條很長的針織內(nèi)褲,里面鼓鼓囊囊的,從內(nèi)褲兩端還露出了寬闊的腹股溝,和黑毿毿的毛——還有一雙烤腳的皮鞋,長衣長褲用皮帶捆成一捆背在了背上;手里還提著一個塑料冰盒子。那個女人給我收據(jù)時,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可見別人下班時不都是這種穿著。她的嘴角松弛,脖子上的皮也松弛了,不很年輕了。但這不妨礙我對她的羨慕之情??词赝\噲龊臀椰F(xiàn)在做的事相比,自然是優(yōu)越無比。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