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三反五反”運動進入到了高潮。
淑葦在箱底找出父親當年的一張?zhí)慨嬒?,想也許你當年那樣死了是對的。要不,到今天也是要被打倒的,這活罪料想你也挨不過。
不過,學校與街道的人說了,淑葦這樣的,是不要緊的,就只看你們的屁股是不是跟無產階級坐在一條杌凳兒上。
有一天,淑葦意外地碰到了一個人。
是蘭娟。
淑葦是在長途車站碰到她的。當時淑葦去送一位舊同學回老家,車站里亂哄哄的,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淑葦走出來時,看見蘭娟挽了一只小包袱,手里拿著一柄油紅的紙傘,烏油油的長辮子剪得齊耳,用發(fā)夾別得齊齊整整。
淑葦迎上去,有點不敢認地說:“是,蘭娟?”
蘭娟沖著淑葦笑起來,很是友善的樣子,“是我。江淑葦,你好。”
你這是要去哪里?淑葦記得蘭娟說過,她是沒有親人的,而當年的那個小鎮(zhèn),她也是絕對不會再回去的。
蘭娟說:“我去巢湖。”
“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人。淑葦,我去找陳磊?!?/p>
這個名字叫淑葦微微地打了一個愣,淑葦知道,早一年畢業(yè)的陳磊也并沒有當教師,因為他在學校的出色表現,一畢業(yè),他便被特招到某區(qū)區(qū)委,成為了最年輕的區(qū)團委書記。怎么會調到巢湖去了?
蘭娟看出淑葦的不解,又笑笑,神情里有一種意外的成熟坦蕩,甚至有幾分傲氣:“陳磊現在在那邊勞動,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p>
陳磊到底是太過年輕沖動了,在官場沒有多久,便犯了一些問題,被派到巢湖去了。
蘭娟并沒有細細地告訴淑葦,其實陳磊并不知道她要去,她更不會告訴淑葦,陳磊其實已拒絕過她兩次,聽說他還有了一個在區(qū)委做打字員的嬌美的女朋友。不過,蘭娟知道,那個小姑娘已哭啼啼地與陳磊斷交了。在蘭娟的包袱里,她包進了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這包袱甚至還是當年她從小鎮(zhèn)子里跑出來時用的那個,早就褪了色,打上了補丁。她把能扔的扔了,租住的房子也退了,她只想去找她第一眼看見便愛上的男孩子,這一去,便沒打算回頭。
淑葦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一包油撒子給蘭娟帶著路上吃,蘭娟并沒有拒絕。她頭一次覺得自己在這個美麗的、有知識的、曾同患難的同齡女孩子面前擁有一份因勇敢而來的自信,這感覺在剎那間便讓她與淑葦親近起來,她用力地抱抱淑葦,踏上舊舊的長途車,在喀里咣當的啟動聲響中,蘭娟從車窗里伸出頭去,向淑葦招手。
淑葦其實并不是太明白陳磊到底犯了什么樣的錯誤。她知道如今正在搞運動,熱火朝天的,然而對于淑葦來說都無所謂。她只守著與佑書的那一片小天地,等著佑書回來。
她一下子落在了時代的后面,年紀小小,忽地被時光甩開多遠,心甘情愿的。
日子又過去了半年,佑書的信突地斷了。
他再也沒有信來。
淑葦在一片愁云慘霧中畢了業(yè)。
江淑葦進入一家小學任語文教員。學校并不在郊區(qū),反而算得上是市中心的一所小學,雖然規(guī)模不算大,可正經是一所完小。教師的成分比較復雜,初到學校的淑葦一下子并不能適應。但是她是正規(guī)師范學校出來的年輕教師,人長得又格外的好,便顯得特別出挑。孩子們不用說,都特別喜歡這個年輕美麗總是輕言細語的新老師,老教師們大多也對這個女娃娃頗有好感,雖然也有人私下里說,這小姑娘可能有點驕傲,有時不大答理人的。
學校的年輕人并不多,除了淑葦,還有一個男孩子,大著淑葦兩三歲,姓林,叫林育森,教數學。因為年輕,與學校其他男教師比算是體壯,所以還兼著體育課,可也只是帶著孩子們在水泥砌的臺子上打打乒乓。
這一天上完了一天的課,淑葦正坐在辦公室前改本子,有人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淑葦抬頭看,是一位姓康的中年女教師。
康老師平時跟淑葦并不親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笑模笑樣地盯著淑葦看,看得淑葦心里有點毛毛的,不知為什么就紅了臉。
康老師輕輕一拉淑葦的衣袖,努努嘴,示意她隨她出去。淑葦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時,看見辦公室的老師們不約而同地以一種了悟的神情看著她。
學校也就這么一大間辦公室,全校的老師,除了校長書記與會計,都在這里辦公,淑葦幾乎是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跟著康老師來到操場上的背人處。
康老師問:“小江,我問你個事,你有對象了嗎?”
淑葦不知她說的是這種事情,有點被嚇住了??道蠋熈巳灰恍Φ溃骸斑€沒有吧?正好,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淑葦這時才反應過來,盡管叫她當著幾乎是陌生人的面,說出有對象的事叫她十分不好意思,可是她還是說 道:“康老師,其實我,我有的?!?/p>
康老師的神情立刻暗淡下來,“哎呀,真是可惜了?!?/p>
江淑葦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可是沒想到過了些日子,康老師又找了她出去,私下交談。
“小江,你說過的那個對象,好像是個國民黨舊日軍官之子吧?他媽媽也好像是沒有工作的。小江,你年輕不知事,依我說,這事兒,你還得三思。女孩子,尤其是你這樣長得好的女孩子,又有學問,唯一可惜的是你的出身不是太過硬,可是這也是不怕的,女孩子,總多著一個改變命運的法子。小江,要是找一個出身好,家勢好的對象,你今后的發(fā)展,會大大地不同的。我這里,現在就有一門好親,小江,錯過,就可惜了。就上次,來我們學校視察的那位市教育局的局長,你還記得不,姓蔣的,正正經經是一位南下的干部,他家里,有一個小兒子,年歲跟你差不多,蔣局長的意思,你的各方面都不錯,如果能給他做個小兒媳婦……”
江淑葦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多謝你了康老師,可是我的未婚夫是一位志愿軍戰(zhàn)士,我是一定要等著他回來的?!?/p>
因為這一件事,康老師從此對江淑葦總是冷冷的,同事們似乎都心照不宣。聽說康老師后來介紹了一位兄弟學校的年輕女教師給蔣局長做了小兒媳婦,很快地確定了關系,年底就要辦喜事了。
淑葦只一心一意地等著佑書回來。
她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怎么那么順當地就把“未婚夫”三個字說出了口,想起來,便會偷偷地覺得快活。
可是戰(zhàn)事卻越來越緊張。
這一天下班回到家,淑葦發(fā)現,沈家小屋里來了一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