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佑書(1)

煙花易冷 作者:未夕


 

沈佑書懷里抱著一摞母親剛畫好的畫,踏著青石板路往相熟的畫店走去。母親說,上一回畫的兩幅仕女圖掛出去不過四五天便有人買了去,這倒是好兆頭。不比早兩年,人護著命躲著槍炮想法子活下去才是第一等的大事情,誰還有閑錢買畫,何況又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畫者的畫。等這一次的畫賣了錢,佑書兄弟倆下半年的學(xué)費就有著落了。要是賣得好,說不定還能給兄弟倆添件新小褂。再過兩年,不打仗了,買畫的人多起來,日子會好過的吧?

天氣太熱了,又剛下過大雨,青石板上濕滑得幾乎叫人站不住腳,全是一洼一洼的小水坑。一會兒的工夫,日頭從厚云里探出頭來,映著水洼,一點兒一點兒地閃著。忽地,太陽又被烏云遮住了,那水洼失了光,便映出一點兒青石的烏色來。佑書暗暗后悔忘了帶油紙傘出來,看樣子還得下雨。

轉(zhuǎn)到長樂路時,街面寬了,人也多起來。有人迎面跑來,把佑書撞了一個趔趄,佑書趕緊避開,沿著臨街店面的屋檐下走。烏青的檐瓦下吧嗒吧嗒地落下水滴來,打在佑書的頭頂。佑書抬起頭,有一滴水正巧落在他的眉間上,他的眉間有一顆胭脂痣,那一點兒冰涼順著鼻子滑下來,佑書笑了起來。

街上的人越發(fā)地多了,許多人跑著,或是急急地走著,有人在叫,“黃包車黃包車!”有人與同伴在說:“我要到新街口去打聽點事情,聽說市長被抓起來了,就關(guān)在中央儲備銀行,軍政部長都給斃了。”

“哪個說不是,都亂得一塌糊涂了。聽說委員長下了命令,還讓日本人管著南京這塊地面呢!”

“乖乖,那不得了不得了,我們說不定又要跑返了?!?/p>

佑書慌亂起來,如果是真的,可怎么辦?家里還有媽媽跟哥哥,媽媽還有病,真的還要逃一回難嗎?

佑書加緊了步子,想著趕快把畫交給畫店老板,回家去找媽媽同哥哥。

天色更暗了,明明是早間十點多,卻暗得像傍晚似的。悶雷聲從天際滾過來,忽地起了一陣大風(fēng),吹得整個街面都浮了一浮,臨街店鋪里有伙計叫道:“好一口風(fēng)!爽快爽快!”店鋪樓上有人罵著娘姨,“要下雨了,收衣服啊!沒眼色的東西!”

佑書穿過街道,再走一會兒就到畫店了。

一個炸雷劈下來,緊接著嘩——雨便傾倒了下來。

佑書的身上一下子就濕了,他把畫藏在衣服里,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霧里跑了起來。略大的鞋子不合腳,阻礙了他的行動,路又太滑,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跌得狠了,半天沒爬起來。雨柱抽在背上,鞭子似的,重而冷硬。等到佑書一瘸一拐地進了畫店,從衣服下面拿出母親的畫時,發(fā)現(xiàn)除了最里頭的一張只濕了一角之外,其他的都模糊了,不能要了。

等佑書從畫店里出來時,雨竟然已經(jīng)住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來得快也去得急,叫人摸不著頭腦,這個城市里的人早就習(xí)慣了。太陽從青灰色的天際露出一線光來,打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燠熱之氣全浮了上來。

這時候,有吹鼓之音傳過來,是哭喪調(diào)。接著,從街角轉(zhuǎn)出一隊人來。最前頭是吹鼓手,然后是一個高瘦的男人,烏黑的棺木,兩個女孩子身著重孝跟在后面,一個身量略高些的護著小的那個,兩個都是端正的眉眼、烏油油的頭發(fā)。忽地,小的那個被自己孝衣上拖下來的帶子絆了一下,猛地向前跌倒,拉扯得姐姐也跌了下來,那做姐姐的立刻哀哀地哭了起來。

畫店的老板一腳跨出來,站在佑書身邊的臺階上,嘆了一口氣說:“老江家在出殯,居然挑了這么個天!兩個娃兒可憐啰,死了娘,過一兩年有了晚娘,就有了后爹,日子要難過了?!?/p>

佑書呆坐在臺階上,看著送葬隊伍里的小姑娘。小姑娘抬眼也看到了他,隔了人,隔了陰沉沉、悲切切的曲聲,佑書看著那小姑娘臉上凄惶的表情,他想起自己死了的父親。

父親的畫像就掛在母親屋子的正墻上,畫像是母親的手筆,照著父親生前的一張小照片,界尺打了密密的格子,用炭筆畫成的。父親死訊傳來的當(dāng)天,母親也沒慟哭,卻一夜未睡畫成了那張畫。畫像上的父親很年輕,著著軍服,面目嚴肅,炯炯的雙目隔著鏡框看著陋室的破案與孤兒寡母,畫像下方的五斗櫥上常年燃著一炷線香。

沈佑書看著手中濕爛成一團的幾張畫稿。

顏料被水洇了,染在他的手上,像是手里抓了一握的悲歡離合,七零八落。

摔破的胳膊與膝蓋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十二歲的佑書鼻子一酸,和著那哭喪的調(diào)子,嗚嗚咽咽地也哭了起來。

淑葦?shù)哪赣H被送走了,停在城外的姑子廟里。

父親叫了匠人來家里,把母親住的那間屋用石灰重新粉刷了一遍。母親得的是肺癆,說是會過給人的,這幾年她養(yǎng)病期間,淑葦姐妹倆都很少進到她的屋里,她也不讓,總是一見到兩個孩子進來便攆了她們出去。后來連父親都極少進去,及至母親去的那一天,淑葦看著母親,竟有陌生的感覺。她小小的心思里,竟不敢承認那個衰敗枯萎得嚇人的女人會是她清秀溫柔的媽。

粉刷屋子時,母親的梳妝臺與箱籠都被抬了出來。其實也沒什么好東西,父親開的店子掙的錢因母親生病也花了一些,后來藥費用得狠了,父親心痛之極,又有人說這個病西醫(yī)有特效藥來治,可是父親聽說了那診費與藥費,便說西醫(yī)動刀動針,什么治病,不如說是要人命,還是中醫(yī)妥帖。父親還說了,病人反正不用見客,就不用穿好衣裳,將來病好了再做也行。箱籠里不過是些舊日的衣裳,被攤在大太陽底下暴曬,撲鼻的一股子樟腦的味道。梳妝臺上的粉盒子早落了一層灰,半瓶雙妹的花露水原本碧綠的顏色都變作了淺黃,想是不能要了。

母親竟是這樣一點點地老了舊了,病了去了。

淑葦姐妹的父親江裕谷依然緊皺了眉頭,一只腳蹬在門檻上,看著同胞哥哥江裕豐走出這一道院門。江裕豐腋下夾著一個包袱,跨出院門前回頭朝他招了招手,略略點了點頭。瘦得青白的面孔,只剩了當(dāng)年一點點俊美的影子,淡薄得很,風(fēng)一吹就不見了。

他是又卷了一包東西走了。

江裕谷打鼻孔里噴了一股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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