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角川書店1993年刊行"角川恐怖文庫"并創(chuàng)設"日本恐怖小說大獎"算起,僅僅五、六年的工夫,日本的恐怖小說就頗為可觀了。要說可觀之處,必稱道兩部作品,瀨名秀明的《寄生夏娃》和貴志佑介的《黑房子》。前者有濃厚的科幻色彩,后者似屬于社會派推理小說,但因為獲得1997年的日本恐怖小說大獎,人們翻開《黑房子》時,先就懷了些不安,仿佛要走進一座黑咕隆咚的老房子。
小說主人公若規(guī)慎二走進一座惡臭的黑房子。在富戶聚集的深處,那板壁漆黑的破敗房屋更顯得陰森。戶主菰田重德骨瘦形穢,叫若規(guī)替他打開兒子和也的屋門--若規(guī)沒法子,只好站起身,一邊說"你好",一邊拉開隔扇。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半翻白眼,眼珠朝上,凝視著這邊。臉色蒼白,半張開的嘴上有鼻涕干了似的痕跡。若規(guī)眨眨眼睛。男孩子兩手和兩腿搭拉著,離地五十來厘米,懸在空中--這樣,若規(guī)就成了第一個發(fā)現(xiàn)和也自殺的人。
若規(guī)慎二去年才調到京都的生命保險公司,負責審查死亡保險金的支付。這讓我們想到作者貴志佑介畢業(yè)于京都大學經濟系,在保險公司工作過多年,有關生命保險行業(yè)內幕的描述當然是他的擅長,讀來有趣。一位戴銀邊眼鏡的小老板早上來貸款,但印鑒和用以擔保的保險證券不符,被拒。下午他又來,帶著一個黑社會模樣的惡漢,要求賠償,因為不給貸款,公司就倒閉了。保險公司的茶幾上可不敢擺放堅硬沉重的煙灰缸,以防客戶發(fā)火,拿它當兇器。裝病住院,若入了幾家公司的保險,每天領取保險金多達幾萬日元,比工作還上算。病名最多的,是醫(yī)生也難以診斷的頸椎扭傷。有的醫(yī)院為詐騙設置了溫床,支付住院保險金的限度是120天,到了日子患者就變成另一種病,繼續(xù)住下去。保險公司則雇用"解約專家"來對付,軟硬兼施,迫使那類行詐的客戶同意解約。作者在細節(jié)描述中不露聲色地塑造人物形象,而且作為一層層鋪墊,逐漸使讀者確信,事關保險金,糾紛、犯罪多,下一步的發(fā)展必然是殺人。一個月之前若規(guī)接到一個女性的電話,問"自殺能不能領到保險金",原來這女人就是菰田重德的妻子菰田幸子。
若規(guī)看見和也自殺,深受刺激,是因為他本來有心靈創(chuàng)傷。九歲的時候,比他高兩年級的哥哥被同學欺負,他嚇跑了,哥哥當天墜樓自殺。若規(guī)每晚夢見蜘蛛,巢上垂吊著已經干枯的孩子尸骸,是兩具。他決意調查和也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其實,他認定是菰田重德殺害了兒子。菰田天天來保險公司示威,索要和也的保險金。保險公司人員的私人電話很保密,但若規(guī)宿舍里不斷打來無聲的電話。
若規(guī)的戀人黑澤惠正在讀研究生,領他見導師醍醐教授和她的助手金石,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菰田。金石專攻犯罪心理學,他主張精神變態(tài)者(psychopath)的性狀是遺傳的。意大利犯罪學家龍勃羅梭創(chuàng)立的"犯罪人類學"缺乏科學性,早已過時,精神變態(tài)者和他所說的生來犯罪人不同,前者不是像后者那樣與人類進化相逆的返祖和退化,反而是適應新環(huán)境進化了的人。他們的特征是滿不在乎地遺棄生下來的孩子。由于環(huán)境污染,復合地損傷了人的DNA,精神變態(tài)者越來越多。在金石看來,如今漫畫和卡通的主人公有一半是精神變態(tài)者。他告訴若規(guī):菰田可能要殺你,因為他要滿足自己的欲望時,你卻成了障礙。但是,若規(guī)再見到金石,他已是一具慘遭凌遲的尸體。
警察判定和也是自殺而死,保險公司決定支付保險金。和也的保險是五百萬日元,而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的保險各3000萬,那么,接下來菰田必定還殺妻。若規(guī)匿名給幸子寫信,提醒她警惕。用金石的諺語來說,善意踏出來的路也可能通向地獄。若規(guī)以為付了保險金,自己的生活也就會恢復平靜,然而,黑澤惠飼養(yǎng)的貓都沒了腦袋,他門口被放了一袋貓腦袋。當若規(guī)隱約發(fā)現(xiàn)菰田背后的幸子身影時,幸子來索取保險金了,是菰田切斷了雙臂。按規(guī)定,完全失去雙臂和死亡保險金同額。保險公司請來"解約專家"三善茂,迫使解約。若規(guī)認識到菰田幸子的偏執(zhí)和狡猾,驀地察覺惠也被她綁架了,趕到那處黑房子,從三善被肢解的尸體中救出惠。警察在黑房子的地下掘出十幾具白骨,幸子卻逃掉了。但她并沒有離開京都,非殺掉若規(guī)不可,用一把大菜刀。
黑澤惠這個人物在小說中既用以豐富主人公若規(guī)的私生活,又藉之給社會性主題以希望。她討厭金石,批評他那套偏頗而冷酷的理論,堅信沒有人生來就是犯罪者。惡劣的環(huán)境和幼兒時期遭受的精神外傷才是產生犯罪的溫床。她幽幽地述說:問題是他們共同抱有的病態(tài)的悲觀主義,對人生和世界抱有的無底深淵似的絕望。他們給自己看見的一切都投上絕望的陰影,絕不要承認人的善意和向上心使世間變好的可能性。所以,世上的所有存在,所有事情,他們都是超乎必要地滿懷惡意來感受。為保護自己,他們會使用巧妙的詭計。對什么也不拴心,也不留戀,即使被背叛也不受傷害地一了百了。而且給威脅自己存在的東西貼上邪惡的標簽,以便一旦有變,可以毫不痛惜地排除。社會上翻滾的真正大的毒害,比起有顯而易見的人格障礙的人,反倒是這種一看很普通的人。
小說的最后一句是:"若規(guī)想,或許真正的惡夢才開始。"這惡夢不是指生命保險制度本身所存在的種種弊端,而是投保者--"甚至可以說,在損害保險業(yè)界,索求額一半都已經是詐騙,這早晚也要波及生命保險"。作者是站在保險公司一邊的。確實可以說,整個日本社會正瀕臨美國那樣的道德淪喪,不過,這包括人心不古,輕視精神價值,金錢就是一切,也包括向來被視為有人有紙就能干的生命保險公司那拔地而起的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