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討厭羊羹,他覺得這兩個字看上去就像長了毛。我端詳了一下,可不是嗎,好像不止兩只羊,毛當(dāng)然少不了。
羊羹是日本頗具代表性的"和果子"(日式點心),松山的薄墨羊羹,諏訪的鹽羊羹,名古屋的上羊羹,伏見駿河屋的紅羊羹,是各地名產(chǎn)。羊羹一般是用紅豆做的,甜甜膩膩,有的還帶有嬌黃的栗子。那么,為什么給它長那么多的毛,叫做羊羹呢?
遵循凡事必先搞"內(nèi)調(diào)"的研究日本法,把這兩個字拿回中國古代,原來羊羹是羊肉湯。據(jù)《戰(zhàn)國策》記載,司馬子期沒吃到中山君的羊羹,怒而出走,說服楚王討伐中山君。中山君嘆曰:我竟然因為一碗羊肉湯亡了國。羊肉湯凝成凍,確實像甜點心羊羹。
讀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羊羹大戰(zhàn)》。作者火坂亞志沒什么名氣,像眾多的作家一樣,是給著名作家和流行作家墊底的,不然,就那么幾本名著或暢銷書可構(gòu)不成文壇。他推斷:本來羊羹不是點心,那是公元8世紀從大唐傳來的羊肉湯,但日本受佛教影響,忌諱吃肉,于是用小豆、薯芋、面粉等蒸成糕,代替羊肉下湯。后來干脆直接吃蒸糕,獨立為點心。此說有意思,大概來自煮年糕--把年糕放進湯里煮著吃,是日本人過年的吃食。羊肉湯在中國有沒有變化呢?或許有,例如羊肉泡饃,是古都長安那一帶的美味。我以為,日本的羊羹不是羊肉湯的變通,當(dāng)初就是點心,從中國傳來的。
羊羹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庭訓(xùn)往來》中。此書是一種蒙學(xué)讀本,日本式漢文,流行之際正值我國明代。明人輯《荊楚歲時記》(南朝梁宗懷著)里面有"羊肝糕"、"羊肝餅"。色如羊肝,大概是明代的小吃。上掛到日本的平安時代似嫌久遠,總之,羊羹是禪僧從中國帶回來的點心。"羹"是"糕"之訛。這種事在日文中很常見,正如今天中國人時常瞪著眼睛訛傳日本事一樣。親眼所見未必見得就真?!锻ビ?xùn)往來》里記錄了好多種羊羹,花樣翻新,多是以形狀取名。后來只剩下羊羹獨霸天下,形狀也簡化為細長的"棹型"。這"棹"字就是計數(shù)羊羹的量詞。
"和果子"大都是中國食品的日本化。701年編成的法典《大寶律令》里有"主果餅二人,掌果子,作雜餅"之語。"果子"本來指草木之實,后來也用以指人工制作的食品。"果物"則專指水果,又叫做"水果子"。中國東北把油條叫"大果子",好像是滿洲國時代的外來語。7世紀至9世紀遣唐使來來往往,帶回來各種食品及加工技術(shù),稱作"唐果子"。傳說僧人最澄、空海、榮西先后從大陸帶回來砂糖、煎餅、茶樹。當(dāng)西方人揚帆出海,忙著發(fā)現(xiàn)好望角、新大陸的時候,茶道在日本達至簡素靜寂的境界。茶道盛行,與茶搭配的點心也越做越精致。點心制作在江戶時代末期近乎完美了,此后再沒有太大的進步,或許這就是點心鋪愛用老字號作招徠的歷史情結(jié)。明治初年日本人學(xué)來歐美技術(shù),開始制作"洋果子"(西式糕點),但很長時間里不過是特殊食品,直到美國大兵上陸之后才普及開來。如今問年輕人愛什么,可能"洋果子"要排在羊羹之類的"和果子"前面。
羊羹主要有兩種。我一路寫來,下意識想著的是紅豆沙等材料制作的,叫"蒸羊羹",起碼已經(jīng)有500年歷史。18世紀末,江戶(今東京)有人采用瓊脂做出"練羊羹",人們的愛好也為之一變,成為羊羹的主流。還有一種"水羊羹",是消夏的吃食,眼下正當(dāng)時令。我小時候家里除了一日三餐,基本不許吃零食,可能因為窮,但還有一個正大的理由:東北天寒,一肚子涼風(fēng),不宜零食。日本公司里天天有"果子"吃,多是饋贈之物。比如我從北京回東京,例行公事,就要買上點"土產(chǎn)"。在送禮問題上,中國人不好對付,日本人好打發(fā),是那么點意思就行了。喝茶時就擺出我?guī)Щ貋淼难蚋?。以前總是為帶什?土產(chǎn)"犯難,傻大黑粗,又費錢又難看,但如今進商店一看,琳瑯滿目,點心也精致起來了,估計是跟日本人學(xué)的。他們包裝過剩,為世界詬病,但只怕我們中國人的氣派,今后非包出個全球之最不可。吃了北京的羊羹,"友邦驚詫",我說:本來是中國的呀。
羊羹能做得這么精致,像另一種食品黑豆腐(魔芋)一樣,大概是近年引進了日本的現(xiàn)代化制作技術(shù)。日本人拿來別人的東西,改來改去,越做越精,直弄得本家也嘆為觀止。但不管怎樣改頭換面,中國人就像認贓物,拿回來理直氣壯?,F(xiàn)今商店里多了一種豆腐,居然叫日本豆腐,貼上了哈日的標(biāo)簽。拿漢字來說,日本給加上些吊兒郎當(dāng)?shù)募倜?用起來甚是方便。小說家阿城在《威尼斯日記》中寫道:"現(xiàn)在的中國人在講到中國人的時候,常常會誤以為占人口多數(shù)的漢人是一個血緣單純的族裔,文化亦是傳統(tǒng)單純的文化。這種誤會我想是由于漢字的保持不變,而漢族其實是雜種,只是近代以來雜交被人為阻斷了。"話說得很好,不過,我以為誤會的原因不在于漢字。漢字并非保持不變。不僅外形被人為地一變再變,而且意思也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以致我們讀古文也大為其難,阿城解說《教坊記》才可以談笑風(fēng)生。
日本人知道漢字是中國的,卻不大知道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意思多數(shù)是從日本"逆輸入"的。例如哲學(xué),是日本人西周在1870年代用來翻譯西方科學(xué)的譯稱,1896年前后黃遵憲等人將其拿回中國,沿用至今??匆妱e人是用自己的漢字,頗有些得意,也就有些瞧他不起,卻忘了這漢字好像高官居住的四合院,外表依舊是中國特色,里面已全盤西化。看日文中的漢字,中國人望文生義,八九不離十的大都是近代以來福澤諭吉、明六社的啟蒙家們創(chuàng)造的新義,如文學(xué)、自由、體制、人權(quán)、公害、社會主義、民族主義等,出錯的反倒往往是漢字的古義。
什么東西出去轉(zhuǎn)一圈兒,再回來就不是原來的模樣,火藥變成洋槍洋炮。這幾年明人洪自誠的《菜根譚》出版了不少,也像是從日本"逆輸入"。似乎書籍拿回來就是了,不會像羊肉湯變成羊羹,其實卻不然,我們的讀法日本化?!度龂萘x》不是也讀成了商戰(zhàn)嗎?也可算衣錦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