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事情在那通電話之前就開始了。也許它始于兩年前,在那個他現(xiàn)在就坐于其中的房間里,我母親躺在床上,生命垂危,而他則因悲傷而變得精神恍惚,在房子里四處徘徊。
窗戶打開著,微風吹過飄拂的半刺繡的亞麻窗簾,帶來前院里薰衣草的芳香。窗外有鳥兒的啼鳴、街上行人的聲響,鄰家女孩與男友正在家門口調情。在暗淡、干凈的房屋中,我母親拼命地喘著粗氣,一小時又一小時,她的生命就這樣在悄悄流逝。我給她喂了一匙嗎啡。
這里有死亡的橡膠裝備——護士的乳膠手套,床上的防水床單,純橡膠拖鞋,一盒甘油拴劑像黃金子彈似地熠熠生輝,帶有多功能蓋子和橡膠足尖的便桶,那里面如今盛滿了一種飄浮不定的發(fā)綠液體。
“你還記得嗎……?”我講述著她和我們童年時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中閃出微弱的光芒。在一次清醒時,她把手放在我手里,囑托我說:“照顧可憐的科爾亞?!?/p>
她晚上死去時,他在她身邊。我還記得他痛苦的嚎啕:“還有我!還有我!把我也帶走!”他的聲音滯重,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他的四肢僵硬,像是被一陣痙攣所窒息。
早晨,在她的尸體被抬走后,他一臉茫然地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顯得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知道嗎,娜杰日達,畢達哥拉斯原理除了數(shù)學論證外,還有種幾何學論證。瞧它多美啊?!?/p>
他在一張紙上畫著些直線和三角,把它們用小符號連接起來,一面嘴里咕噥著,一面解著方程式。
他完全喪失理智了,我想。可憐的科爾亞。
* * *
在母親臨死前的幾個星期,她憂心忡忡地斜倚在醫(yī)院的枕頭上。她身上插著些導線,導線的另一端連著個監(jiān)視器,這東西記錄著她可憐的心跳情況。她牢騷滿腹地抱怨著多人病房的狀況:僅用粗糙的花簾子圍起來的私人空間,不時傳來的哮喘聲、咳嗽聲和老男人的呼嚕聲。年輕的男護士走上前來,在她萎縮了的乳房上放置導線,讓它們不經(jīng)意地暴露在病號服外。他的手指短而粗,漠然無情,她在他的手指下畏縮著。她只是個生病的老女人。誰會在乎她的想法?
終止生命比你想象的要難,她說。在你能寧靜地離開前,還有那么多事要考慮。科爾亞——誰來照料他呢?她的兩個女兒不行——她們聰明伶俐,可總是爭吵不休。她們將來會怎樣呢?她們會尋找到幸福嗎?那些一表人材卻最終一無所成的男人們會為她們的生活買單嗎?三個孫女兒——那么漂亮可愛,都還沒有丈夫。雖說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解決,可她的精力卻越來越不濟了。
母親在醫(yī)院里立下了遺囑,當時我和姐姐薇拉都站在她床邊,因為我們誰也不信任誰。她顫抖著一筆一劃地寫下遺囑,兩個護士充當了證人。多年來,她是那么強壯有力,現(xiàn)在卻變得虛弱不堪。她又老又病,但她的遺產,她一生的積蓄,卻在合作銀行里生命旺健地脈動不已。
有一件事情她十分肯定——遺產沒有爸爸的份。
“可憐的科爾亞,他缺乏理智。他有太多的瘋狂想法了。最好是你們倆對半分?!?/p>
她用自創(chuàng)的語言說話——烏克蘭語中夾雜著少量這樣的詞匯,如手握攪拌器、吊襪腰帶、綠指桌之類。
當醫(yī)院清楚地知道他們對她再也無能為力時,他們決定讓她出院,好讓她聽其自然地死在自己家中。最后一個月里,我姐姐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我周末前去探望。就在最后那個月的某個時間,乘我不在之機,我姐姐擬了份遺囑附件,將錢在三個孫女(也就是我女兒安娜,她女兒愛麗絲和亞歷山德拉)之間平均分配,而非在我姐姐和我之間分配。我母親簽了字,兩位鄰居充當了證人。
“別擔心,”我在母親閉眼前對她說,“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悲傷,我們會想你,但我們都會沒事的?!?/p>
但我們并非沒事。
* * *
母親被埋在村里的教堂的墓園里,那是塊新開辟出的地方,緊鄰曠野。她的墳墓位于一排干凈整潔的墳墓的最后一座。
三個身材高挑、金發(fā)碧眼的孫女兒:愛麗絲、亞歷山德拉和安娜,將玫瑰花擲入墳塋,然后又撒入一抔抔泥土。尼古拉,被關節(jié)炎折磨得佝僂著身子,黃馘槁項,兩眼空洞,依著我丈夫的胳膊,一副欲哭無淚的哀傷模樣。兩個女兒:薇拉和娜杰日達,信仰和希望,也就是我姐姐和我,則準備為我母親的遺囑爭他個你死我活。
當參加葬禮的賓客們回到屋中,就著冷點心墊肚,喝下烏克蘭烈酒Samohonka,變得醉眼朦朧之時,我和姐姐則在廚房里相互橫眉冷對。她身上穿的黑色絲綢編織套裝購自肯辛頓某家專營二手服裝的精明謹慎的沽衣小店。她的鞋子上有幾個小金環(huán),Gucci的手提包上有個小金搭扣,脖子上則掛著一條精致的金項鏈。我則穿著從救濟商店淘來的混搭黑衣。薇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一副雞蛋里挑骨頭的模樣。
“沒錯,一副農民打扮。我看?!?/p>
我四十七歲,大學講師,但我姐姐的聲音立即將我變回為長著個怪鼻頭的四歲女孩。
“農民有什么不好。咱媽就是農民?!彼臍q女孩頂嘴道。
“沒錯?!贝蠼泐^說。她點燃一支煙。煙霧盈盈裊裊地盤旋上升。
她彎腰將打火機放入Gucci包中,我瞥見她脖子里的金鏈上掛著個盒式小墜子,墜子塞在她的套裝翻領里面。它看上去式樣陳舊,古色古香,與薇拉的時裝很不搭調。我瞪大了眼睛。眼淚溢入我的眼眶。
“你戴著媽的墜子?!?/p>
那是母親從烏克蘭帶來的惟一珍寶,小得足以藏在裙子的褶邊里。那是她父親在婚禮上送給她母親的禮物。在小盒墜里,他倆的照片依稀地笑望著彼此。
薇拉同樣盯牢了我。
“這是她給我的。”(我無法相信。母親知道我愛這個盒墜,我對它覬覦已久,沒什么東西比它更讓我動心的了。薇拉肯定是偷來的。絕沒有別的解釋。)“現(xiàn)在,對遺囑你到底有什么意見?”
“我只想讓事情公平些,”我啜泣道:“這有什么錯?”
“娜杰日達,你從救濟商店光淘衣服就夠了,難不成你的想法也是從那里淘來的?”
“你霸占了那只小盒墜。你強迫她簽了那份遺囑附件,將錢在三個孫女之間平分,而不是在兩個女兒之間平分。這樣,你和你家里人就得到了雙份。貪得無厭?!?/p>
“你當真的啊,娜杰日達。你這樣想,真讓我大吃一驚?!贝蠼泐^精心修剪過的眉毛顫抖著。
“跟我發(fā)現(xiàn)了事實真相時相比,你的驚訝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惫直穷^有氣無力地哭訴道。
“你當時并不在場,不是嗎,我的小妹妹?你跑去干你的大事去了。拯救世界。追求事業(yè)。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你一貫如此。”
“你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用你離婚的事不斷地折磨她,還說你丈夫如何如何殘酷無情。當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你卻在她床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p>
大姐頭彈了彈香煙灰,夸張地嘆了口氣。
“你瞧,你們這代人的問題,娜杰日達,就是你們只浮于生活的表面。和平。愛情。勞工政權。這全是理想主義者的胡言亂語。你們能夠承受得起不負責任這一奢侈品,因為你們從來看不到生活內部的黑暗。”
為何我姐姐那拖腔拖調的上流社會的語調讓我如此義憤填膺?因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們擠過一張單人床,穿過院子去上廁所,用撕成方塊的廢報紙擦屁股,我了解這一切。她可騙不了我。但我也自有辦法刺痛她。
“呵,讓你煩擾的是黑暗的內心嗎?你何不去做下心理輔導?”我建議道,巧妙地運用了我那最具專業(yè)性的“讓我們明智點兒”的口氣,我那“看我現(xiàn)在多么成熟”的口氣,我常用這種口氣來對付我老爸。
“請你別用你那種社會工作者的口氣跟我說話,娜杰日達?!?/p>
“接受精神治療。與黑暗的內心做斗爭,將它驅趕到光天化日之下,免得它到頭來把你吞噬掉?!保ㄎ抑肋@會讓她惱羞成怒。)
“輔導。治療。讓我們大家都來談談自己的問題。讓我們大家彼此互相擁抱,從而感覺更加良好。讓我們來幫助弱勢群體。讓我們將所有的錢都捐給正在忍饑挨餓的孩子們?!?/p>
她惡狠狠地咬了口夾魚子的烤面包。一滴橄欖油飛濺到了地板上。
“薇拉,你正在經(jīng)歷喪親之痛和離婚之苦。難怪你感到這么大的壓力。你需要些幫助?!?/p>
“那全都是在自欺欺人。說什么在社會的下層,人們生活艱難,地位卑下,無依無靠。你無法想象我是多么鄙視社會工作者?!?/p>
“我可以想象。不過,薇拉,我可不是社會工作者?!?/p>
我父親也是怒氣沖沖。他把我母親的死歸咎于醫(yī)生、我姐姐、扎德查克夫婦,還有割了我家屋后的長草的男人。有時,他則責怪他自己。他漫無目的地到處晃悠,嘴里一面嘟囔抱怨個不停:假如不是這個,假如不是那個,我的米羅契卡就不會死。我們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小家庭,長久以來都是依靠我母親的愛和甜菜根湯才凝聚起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分崩離析。
父親獨自住在空空蕩蕩的屋子里,靠罐頭食品過活,把看報紙當飯吃,仿佛這樣懲罰自己就能讓她活過來似的。他不會來與我們一起住。
有時我會去探望他。我喜歡坐在埋葬著我母親的墓園中。墓碑上刻著:
柳德米拉·馬耶夫斯基
1912年生于烏克蘭
尼古拉摯愛的妻子
薇拉與娜杰日達的母親
愛麗絲、亞歷山德拉和安娜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