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4)

刀尖:刀之陽面 作者:麥家


她倏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你是金處長吧,幸會!幸會!我姓林,林木‘林’,林嬰嬰,‘嬰’是嬰兒的‘嬰’?!闭f著伸出手來。出于禮貌,我輕輕碰了一下她那纖細(xì)涼滑的手指,算做是握手。同樣是出于禮節(jié),我把靜子介紹給她,又惹得她好一陣激動。

再次坐下來后,她發(fā)現(xiàn)靜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賞一下。她得了表,一邊欣賞一邊夸獎道:“我一直以為朋友送我的這塊表是全南京最名貴的,沒想到您這塊表好像也很好嘛!”惡俗透頂!我和靜子受不了這樣的做派,沒接她的腔。她還是熱情有余,還把自己的表摘下來給靜子看。靜子懶懶地看著,看得出已經(jīng)有點兒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只能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于一種妒嫉心理,也許是由于經(jīng)驗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罪惡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一種夢幻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么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見風(fēng)一樣地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議!于是,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望領(lǐng)會她外表之下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我覺得眼前的女人——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起初看到的那么簡單無趣。她是神秘的、復(fù)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的面部進(jìn)行分割來看。在她臉上,有兩樣?xùn)|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窩。當(dāng)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窩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熱烈,內(nèi)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和權(quán)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和歡。然而,當(dāng)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邃成了她的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

從這張臉孔上,我清醒地看到了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dá)著她的情感,另一個卻在孤獨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留下了憂郁、感傷的印記。當(dāng)我把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fēng)流,一種凝重的嬌態(tài),不是初發(fā)的嬌態(tài)。這時候,我?guī)缀蹩释纛^來向我打聽她老鄉(xiāng),因為我已承認(rèn)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么來似的,轉(zhuǎn)過身來,同時換了眼神問我:“上校,我想問一下,你們機要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鄉(xiāng)呢?!碧炷?,果然如此!我極力掩飾住內(nèi)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是我的副處長。他當(dāng)時也在舞會上,我以一個抽象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出賣了這條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曲舞起時,我注意到姓秦的猶如一只饑餓的蒼蠅,始終回繞在莫愁湖身邊,臉上堆滿夸張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象,她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兩句渾濁的桂林話,他便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這個從桂林鄉(xiāng)下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他,說他瞇起的雙眼——他有一雙賊亮的鼠眼——從來只為上司和女人發(fā)光。我想,這種評價除了有點兒夸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不知他是怎么討得俞副局長的喜歡并且一再受到關(guān)照,以致局長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盧局長瞧不起他,多次想趕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長總是巧妙地把他留下來。在我們處里,包括在其他處室,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生厭,然而他自己并不討厭。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的窮小子,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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