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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節(jié):說“文明”(1)

人類學講義稿 作者:王銘銘


第十五章 說“文明”

“文明”這個概念意味十足地濃厚,可在人類學里,人們對它重視不夠。我主張學習人類學的人,要讀點有關“文明”的書。

要理解所謂“文明”,我們可以先讀三本書:

1. ??碌摹动偘d與文明》(中文版,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

2. 埃利亞斯的《文明的進程》(中文版,上卷,王佩莉譯;下卷,袁志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1999);

3. 弗洛伊德的《論文明》(中文版,何桂全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

選這三本書來讀,有我的意圖。??乱埠?,埃利亞斯也好,都受到過弗洛伊德的影響,他們二人的觀點,與弗洛伊德也有所不同。在??屡c埃利亞斯之間,更存在觀念差異。在我看來,理解這二者之間的差異,對于理解人類學很重要。

讀兩位社會哲學家有關“文明”的論述,我時常想起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若是讀過《憂郁的熱帶》那本書,你就一定會知道,它給我們一個很高的期待。列維·斯特勞斯用他的方式形容了那些沒有時間的社會,認為在那些社會里,存在一種文化形態(tài),那一形態(tài)對于反省我們這些有時間、有歷史的社會,有著難得的啟發(fā)。他憧憬那些社會,并指出,我們?yōu)樗鼈兂袚环N責任。我們在“改造世界”,而他們一直是停留在這個世界當中。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人類學主要該研究的,恰恰是這些“無時間社會”,恰恰是這些被我們看成“落后”的文化,對于我們過度尊重時間的社會的啟迪。他言下之意也就是說,我們所指的“文明”,不管是在福柯的意義上,還是埃利亞斯的意義上,都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歷史產(chǎn)物。自然,這里說的“歷史”,指的不是我們國內(nèi)學界一般用的概念,而指的是時間性,其與列維·斯特勞斯關注的神話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它的演繹形式,必須完全依賴于時間的流程、前因后果。人類學家研究神話的人文世界,珍惜這個世界那一“弄不清楚事情發(fā)生于何時”的“糊涂”,并希冀借助于它,借助承載神話的“野蠻人”來揭示被我們青睞的“文明”的罪責。

我欣賞列維·斯特勞斯的腔調(diào)與勇氣,我敬仰他那一脫離自身所處的文明,在遙遠的地方尋找真正智慧的態(tài)度。如同列維·斯特勞斯一本書的題目《遙遠的目光》,人類學家所做的,是要脫離自身,立足于遠方,反觀自身。

然而,在尊敬列維·斯特勞斯的同時,我也感到他要將我引導進入一個悲哀的思想空間。人類學太尊敬所謂的“savages”、所謂的“ barbarians”,太尊敬有蠻氣而不善言辭的人。所謂的“savages”,被翻譯成“野蠻”,意思大家都一目了然,而barbarians的意味則更濃。它本來是指不大會講話的人,這個很有意思的,所謂“barbarians”(即“蒙昧”),在很大程度上,實在是與the enlightened(開化)、the civilized(文明)相對,而所謂“開化”、“文明”又是什么?是能說會道、善于書寫,與“discourse”這幾個概念完全一致。我斗膽說,所謂“barbarian”指的就是 “the people without words,也就是不善言辭的人。我們從這聯(lián)想起德里達、??滤撌龅摹癲iscourse”,就能知道人類學的所指,與社會哲學的所指經(jīng)常相反相成,表面對立,內(nèi)在一致。如果“discourse”所意味的,乃是文明社會的特征,那么,其對立面,便是人類學家引以為驕傲的“barbarianism”。

人類學家想象遠方,期待遠方對家鄉(xiāng)的刺激,已有相當長的歷史了。這種跨文化的善心,有其值得我們尊敬的方面。不過,也可能存在自己的問題。

它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從埃利亞斯的論點來看看。埃利亞斯想指出,20世紀德國對歐洲以至世界的破壞,有其文化根源。為什么德國人老是侵略他人,老是把世界搞亂?埃利亞斯認為原因十分簡單,那是因為德國人還“乳臭未干”,還沒有從“野蠻人”脫離出來。不同于法國人與英國人,德國人有強烈的“文化”觀念,認定一個民族共享一種文化、一種民族精神。他們過于強烈地相信大眾可以承載歷史的使命,因而,忘記追求超越大眾的“文明”。而“文明”是什么?埃利亞斯用的概念,接近于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說“文明”是“超我”,是對“本我”的制裁、控制、規(guī)范。德國人缺乏“文明”的觀念,因而,他們對于“本我”中的“野蠻性”缺乏英國人與法國人具備的自我控制能力。缺乏對野性的控制,過于注重文化的疆界及民族內(nèi)部的一致文化精神,使一個民族保留了原始民族的野性。當野性發(fā)揮到淋漓盡致時,就出現(xiàn)像希特勒那樣的人,被他們利用來發(fā)動戰(zhàn)爭。

為了解釋他對德國人性格的看法,埃利亞斯耗費大量心血研究法國宮廷社會,他以為,法國人與德國人很不同,而關鍵的不同在于法國人有文明,而德國人有文化。在一個有文明的國度里,生活風尚大受上層社會的影響,使文明永遠在象征上歸附一個自我約束力強的中心,這個中心,對社會的其他部分本來也存在文化的地方,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使彌漫于民族大眾之中的文化,有希望改造成文明。

對于如此“文明”之說,人類學家一般看不慣,他們受“文化”概念的影響,更愿意研究日常生活中的野性。然而,“文明”,對于埃利亞斯而言,乃是重要遺產(chǎn),它以法國式的表現(xiàn)方式,在道義上糾正著德國式的野性。在“文明”里,隱藏著一種玄機,這個玄機能使社會穩(wěn)定持恒,取得長久和平,取得人與人的互敬互愛。玄機來自何處?埃利亞斯是個很不幸的人——當然也可以說他因此很幸運,因為他是一個不成功的生存者,他老年時還在英國最沒有名氣的大學當講師,他后來出了名的書,他和他鐵哥們兒出版商印了一大堆,結果卻沒有人買,扔在出版商的家里,他到將近要去世的時候,才突然得到人們的景仰。我剛才說他因有這個不幸而有幸,是因為當比他幸運得多的??聦τ谖覀兊乃枷氘a(chǎn)生了太大影響時,老人家埃利亞斯就成了一個嶄新的人物。對于??碌膽岩桑蝗皇勾蠹蚁氲桨@麃喫拐f過的一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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