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種看上去輕松又略帶詩意的心緒講述“大陸分水嶺”故事。這種心緒是記者在寫作“生趣百態(tài)”的報道時常見的。但是,只要你把這種心緒一剝離,故事涉及他的內(nèi)容便難以獲得他的親人們的認同,或早或晚總會被我看穿。他肯定還覺得,出于尊嚴,自己必須告訴我,他同時過著幾種不同的生活,盡管他對我講的明里是滑稽故事,卻飽含謎一樣的內(nèi)容。很多時候,在我們越過兩個天地分界線的時候,我并未領(lǐng)悟他對我說到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事。
“你知道,”他的開場白說,“有兩三個星期沒來大泥腿釣魚了?!遍_頭,他的敘述很像如實報道。他是一個人來的,斬獲平平,于是只好堅持到夜晚以達到自己的定額。因為要直接返回赫勒納,他沿一條多年的泥路往內(nèi)華達河上游駛?cè)?。車隨分道線而行,到了分道拐彎處,就取直角轉(zhuǎn)彎。這時已是月下行車,人很累了,巴不得有個同行的朋友能讓自己保持清醒。驀地,一只長耳野兔竄上路面,隨著汽車的前燈蹦跳?!拔覜]去緊緊地擠搡它,”他說,“因為我不想失去一個朋友?!彼又f,自己就一邊開車,一邊把頭伸出車窗,這樣才覺得跟兔子更親近一些。月光灑在他的頭上,他的敘述開始變得詩意濃濃。晦暝的月光世界被前燈打出的明晃晃的三角形白熾光刺破。等腰三角光的中央正是那只長耳野兔,若不是它跳躍的距離長,簡直成了雪兔。身披一身熒光的野兔,正力圖保持自己在等腰光柱中央的位置,生怕發(fā)生偏差。它回過頭來檢測車燈,雙目閃爍著大自然賦予它的藍白兩色。弟弟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但這時路上出現(xiàn)一個直角的陡轉(zhuǎn)。兔子看見了,我卻沒看見?!?/p>
后來,他不經(jīng)意地附帶提到,修車花去他175 塊錢。在1937 年,花同樣的錢足可以舊車翻新了。這一點他自然不曾提到。盡管他釣魚時不喝酒,可他垂釣結(jié)束時總要喝上兩口。
沿泥腿河駛?cè)サ穆飞希液靡魂囎佣荚谙?,壞運氣最后化作幽默,這算不算一個“生趣百態(tài)”的故事,要不,他是要告訴我,自己飲酒無度,車頭給撞得一塌糊涂。
哪一種解釋都不重要,所以我最后決定把這事忘了,可是正像諸位看到的,我實際上并沒忘記,只是轉(zhuǎn)念想起我們要去釣魚的峽谷。
位于清水橋上方的峽谷,乃是泥腿河濤聲最響之處。山的脊梁骨是不會斷裂的。于是,大山就把那水勢已經(jīng)頗為洶涌的河流,擠壓作聲音和水花之后方容通過。當然,在這兒,大路和河流分道揚鑣,峽谷里無處容得下一條印第安人的小道,甚至早在1806 年,當路易斯讓克拉克[分指Meriwether Lewis和William Clark。其事詳見1804-1806年兩人穿越美國大陸的探險]沿大泥腿河勘探時,他也得與峽谷保持著安全距離,繞行而過。這兒不是小魚出沒之處,也不是捕小魚的人應來的地方。高浪蹴天的巨響會給魚增加蠻力,要不至少使捕魚人怯懦不前。
在峽谷,我們倆在同一邊垂釣,原因很簡單,峽谷里無處可以讓你趟水到達對面。我可以聽見保羅走過我身邊,到我頭頂上方找好釣位的聲音。當我注意到再沒聲音傳來時,就知道他已不再走動,而在那兒注視著我了。我從不佯裝高明,可對我說來重要的是,我是個捕魚人,看上去也得像,尤其是跟弟弟在一起釣魚的時候。開始保持肅靜了,我知道自己實際上什么角色都不像。
雖說我對峽谷抱有個人柔情,這卻不是我理想的釣魚地點。在這兒,你必須有遠拋釣線的能力,可身后到處是峭壁和樹木,所以必須得把釣線全部置于身前,就好比棒球的投手不能大揮臂。這地方逼著蠅餌投釣人做一種人稱“滾式拋擲”的動作。這動作非常難做,我始終不曾學會,它要求拋擲出去足夠長的釣線,以達到一定的遠點,不讓釣線落到身后,接著便是短弧發(fā)力,拋線入水。
他慢慢提起釣竿,為下一次遠投而回抽釣線,他提得如此之慢,釣線留在水下的部分,超過了平時的長度,而水上的一段則呈現(xiàn)出一個松垂的半弧?;⌒卧谧兇?,因為手臂現(xiàn)在筆直向上了,而手腕也轉(zhuǎn)到了一點半的位置。眼看釣線出水的長度夠了,這時,他用盡全力高揚釣線出水,再由蠅餌和鉤頭牽引著入水——手臂就是套筒[套筒、轉(zhuǎn)輪和擊錘都是左輪手槍部件。這里把拋擲釣線的動作比作一次手槍射擊過程,但作者并未使用手槍部件的規(guī)范名稱,所以用表明這些部件原理的詞匯比如piston,revolver和punch替代],手腕是待擊發(fā)的左輪槍,驅(qū)動擊錘的便是全身之力。另外有一點也很重要:釣線在水下的額外長度給了拋擲動作一個或虛或?qū)嵉幕c。這過程有點像響尾蛇發(fā)動攻擊時,長段尾巴著地,形成一個發(fā)力點。響尾蛇這么做再容易不過,但對我來說卻總是很難。
保羅知道我對自己的釣技并不自信,所以留心著不來指點,以免自顯高明??墒撬⒁曃矣泻靡粫毫?,不能什么也不說就走開,于是最后提醒了一句:“魚兒在遠處呢。”像是怕這么一說會使親人間的關(guān)系緊張,又趕快說明:“遠一點點的地方?!?/p>
我慢慢收線,不朝后看,以免見到他。他也許有些后悔剛才說話,可既然說了,又不得不多說幾句:“收線時別成一直線,要從靠下游方向?qū)鞘者M。這對角會使線圈不輕易脫開基點,這樣你前拋時力量更大,著水點也會稍遠一些?!?/p>
接著,他裝得什么也沒說過的樣子,我呢,裝著什么也沒聽見。他轉(zhuǎn)身即刻離開時,我已開始對角收線,發(fā)現(xiàn)果然有效。一俟投竿稍遠,我又跑去找了個新釣位,算是生活里一個新的開端吧。
這一帶水勢奇美,不管是在釣魚人還是攝影師眼里,雖說這兩種人找地方安放裝備時瞄準的對象大不相同。這兒其實就是水下瀑布。礁巖在水下約兩英尺處,河水在此受阻而騰揚,形成一個滔天巨浪,復散作水花四濺,最后恢復流勢,水色藍澄澄地向前淌去,仿佛從方才的驚悚中復蘇了,回頭看那水位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