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著這支“萬事如意”銀釵歸于塵土的女子人生一定并非了無遺憾。人祈求和試圖彰顯的總是那些并不曾真正擁有的東西。

這是迄今為止我清理得最艱難的首飾。剛收到時她裹著一身厚厚的綠銹和塵?；彝粒映鐾習r的狀態(tài)差不了多少，只能看出鏤空簪大致的輪廓。那些如意頭上的珍珠地、末端的卍字圖案、飄帶花框上的細紋，是在我用白醋浸泡許多天，反復洗刷加超聲波深層清潔后才慢慢顯露出來的。

簪頭上方有連環(huán)銅錢紋組成的耳挖勺，單鋌為簪，雙鋌為釵，確切地說，這應該是個耳挖釵。圖案右側(cè)是一柄如意，如意末梢和左下角有“卍”字紋。卍是佛教名詞，音與“萬”同，意寓吉祥，稱為吉祥海云，又稱吉祥喜旋。《大般若經(jīng)》中說，佛的手足及胸前都有吉祥喜旋，以表佛的功德。 《紅樓夢》第十九回中曾提到這個字，寶玉撞見書僮茗煙與一女孩子“干那警幻所訓之事”，待那姑娘逃走后寶玉問茗煙她的名字：

……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jù)他說，他母親養(yǎng)他的時節(jié)做了個夢, 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兒?！睂氂衤犃诵Φ溃骸罢嬉残缕妫氡厮麑碛行┰旎??！闭f著，沉思一會。

如意與卍字在一起顯然是吉祥如意富貴無邊的意思。如意左側(cè)那個水果狀的物事，我本以為是意寓多子的石榴，但洗凈后再看，覺得并不像石榴的造型，倒有幾分像柿子……琢磨半晌恍然大悟：卍字、柿子、如意加一塊兒不就是“萬事如意”的意思么？

清朝中后期到民國的人非常迷戀吉祥圖案和好口彩帶來的祥瑞之兆，衣飾設(shè)計紋樣都頗具匠心。不知道在曹公未完成的紅樓后半部中那個名叫卍兒的姑娘會有什么造化，而在真實的歷史中，插著這支“萬事如意”銀釵歸于塵土的女子人生一定并非了無遺憾。人祈求和試圖彰顯的總是那些并不曾真正擁有的東西。

在這銀釵誕生的那個陳舊的時代，她主人的故事大概會是這樣：

生于小家，模樣周正，性情好，會持家。年輕時面臨過兩種選擇，委身豪門為妾，或嫁與家徒四壁的鄰家男做正室。她選擇后者，決意與年貌相當?shù)姆蚓资制鸺遥懈椀剡^甜蜜小日子。后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丈夫的事業(yè)也頗有起色，生活寬裕富足起來，她的容貌卻在多年操勞之下日漸枯萎。終于有一天，丈夫提出納妾的要求，她自知抗爭無用，便無語默許。

新人進門，享盡專寵。在夫君毫無原則的縱容庇護下，小妾囂張得像只橫行的螃蟹。男人的偏心令她隱隱作痛。十年前教導大兒子念書的先生曾向她投來愛慕的目光，她佯裝無知地漠視了，而今想來，會有一絲的后悔，但是現(xiàn)在的她已過了一心追求情愛之美的年齡，她開始有意識地去抓緊更重要的東西。

小妾企圖設(shè)計令丈夫休妻，自己取而代之的時候，她開始亮出了利器：宗法和財權(quán)。面對這兩項利器，丈夫也無話可說，眼睜睜地看著仿佛一貫溫順的妻子在祠堂前歷數(shù)小妾N個罪狀，最后命人重打賤人四十大板，并將她逐出家門。

丈夫繼續(xù)納妾，她也懶得管了，反正后來進門的女人都知道那前車之鑒，絕不敢再興風作浪。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兒子身上。對女人來說，年輕時丈夫是天，中年時財權(quán)是天，晚年時兒子是天。因為這三者，是她們不同階段安全感的來源。

丈夫去世了，兒子長大了。在她百般呵護下長大的兒子卻有點不爭氣，一身二世祖的臭毛病，媳婦們成日里勾心斗角，總圖謀著從她這里獲取什么。她心力交瘁，索性全然不顧，獨居斗室吃齋念佛。

她于一個冬夜悄然離世，彼時兒子醉生夢死，媳婦在牌局中爭吵。聽見她的死訊，兒子媳婦趕來儀式性地哭一場，然后迅速將遺產(chǎn)瓜分，包括她鎖于箱中多年的綾羅綢緞和金銀珠寶。

她有更好的首飾，但都沒隨身帶走。入殮時媳婦在她髻上插了這樣一只銀釵，揉著哭不紅的眼睛對旁人說：“婆婆一生多子多福，萬事如意?！?/p>

攝影/米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