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畫眉,度清謳,添香入金獸,笙簫下畫樓。她們是時代精心雕琢出的藝術(shù)品,但在金粉敷面之時,她們心底的愿望卻是洗去鉛華。
十七八世紀(jì),東西方分別有一批女子主持著當(dāng)時的文藝沙龍。在歐洲,沙龍的女主人是才華橫溢、談吐優(yōu)雅的貴婦人,而在中國,在沙龍中起同樣作用的則是以秦淮八艷為代表的青樓名妓。
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把閨閣列為神秘禁地,這就決定了文人士大夫不能像歐洲貴族男子那樣,與相同階層的女性開展社交活動,于是以交際花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名妓就應(yīng)運而生。與尋常煙花女子不同的是,她們除了性交易,還更重視與尋芳客的精神交流,在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有一定修養(yǎng),在客人與朋友聚會時能從旁作陪,甚至以女主人的身份參與討論。而中國的十七世紀(jì)正值明末清初,改朝換代之際,政局動蕩,思潮紛涌,文人指點江山的豪情壯志,很多時候便是在秦樓楚館的聚會中得以消遣。秦淮河邊的名妓們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了特別的教育。
深畫眉,度清謳,添香入金獸,笙簫下畫樓。她們是時代精心雕琢出的藝術(shù)品,姿容絕世,且才華通常也達到了可與文人墨客順暢交流的程度。在綺貌華年時,她們受到尋芳客們的熱烈追捧,過著錦衣玉食,貴婦人般的生活。但她們往往也有冷靜的頭腦,在金粉敷面之時,她們心底的愿望卻是洗去鉛華,選個良人,從一而終。
也有如愿以償,歸于名士的,例如董小宛和李香君,但不幸的是,她們雖然獲得了“聘妾”身份,但可以獲得的尊重只存在于文人的詩詞歌賦中,煙花出身是她們永遠改變不了的背景,在步入的家庭,乃至她們的丈夫看來,終究不過是一件可以隨時舍棄的衣裳。
董小宛歸于冒襄之后便低眉順目、金釵布裙地開始了侍妾生涯,生活簡素,“不私銀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直到臨終時都不用一金珠紈綺,對丈夫家人更是至誠相待,姿態(tài)卑微得低到塵埃里去。而從冒襄自述的《影梅庵憶語》中我并不能感覺到他對小宛有多深的感情,他正式納她之前便已經(jīng)拋棄她幾次,而國破流離時,冒襄嫌家小太多,行李笨重,竟提出要把小宛送給他朋友。小宛亦無怨言,后來是冒襄父母不同意小宛才能留下。冒襄說小宛是在兵荒馬亂中驚悸而亡,但很可能,她是死于對愛情的絕望。
《桃花扇》中的入道是文學(xué)作品的修飾,歷史上的李香君并沒有出家,而是曾進了侯方域家門的。據(jù)侯方域《李姬傳》看來,香君確實也是個有氣節(jié)的女子,“卻奩”之類的描寫并非空穴來風(fēng)。但政治上的氣節(jié)改變不了夫家對她出身的蔑視,在知道她原為娼家女之后,侯家人把她趕出門,逐到郊外荒園居住,導(dǎo)致她后來郁郁而終。
本節(jié)中的花簪也出自董小宛與李香君的時代。我剛看到這簪子時,她身上布滿綠銹,還沒有完全脫離出土?xí)r的狀況。中間的嵌寶早已遺失,珍珠是前主人后配的,鑲在晦暗的簪花中,燦爛的珠光顯得格外刺眼。
我收下她,浸泡了三天,讓綠銹與泥垢逐漸溶解,再用軟毛牙刷輕輕刷洗,終于,她露出了當(dāng)年舊貌,主要用到的工藝是鎏金累絲,是比較典型的明末清初累絲花簪。
其實確切地說,像這個簪子這樣,花瓣中平填卷曲狀細絲的工藝叫填絲,不過現(xiàn)在的老銀藏家喜歡把堆壘、填絲、編織等花絲工藝統(tǒng)稱為累絲。
在填絲工藝中,做花瓣輪廓的略粗一點的金屬絲叫大邊,里面填的纖細扁絲叫卷頭,細如毛發(fā),一卷卷填入大邊,要求每一片都平整如一,這對銀匠來說是很難的技術(shù),當(dāng)時用到這種技術(shù)的首飾都較貴,不是每日苦于勞作的婦人會戴的。
何況,這個簪子造型精巧,姿態(tài)花俏,看來很適合那些“生來粉黛圍,跳入鶯花隊”的女子。總覺得她原來嵌的寶是一顆艷紅的碧璽,如目幽亮,冷眼旁觀,看著她當(dāng)年的主人如何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一見出浴后的她,我便想起了孔尚任的那一首《緱山月》:“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fēng)風(fēng)雨雨,誤了春光。”
簪花之上金粉尚存,不過多少有些斑駁了。就像洗卻鉛華的名妓,露出的底子總透著幾分難言的尷尬。經(jīng)歷歲月風(fēng)雨之后,一切光華都已淡去,她曾經(jīng)的主人的故事也湮滅于時光中,幸而她還在這里,清晰的工藝展示著她曾受過的雕琢,把她的存在轉(zhuǎn)為了時代的記憶。
攝影/余少鐳 李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