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炊事屋廚房里，離食品柜不遠(yuǎn)的小儲藏間內(nèi)，廚師放了兩張折疊床——這是移動工棚時代留下來的，那時，他有不少晚上都睡在移動廚房里。多米尼克還收拾了兩只睡袋。廚師保留舊折疊床和發(fā)霉的睡袋，倒不是出于對移動工棚的懷念。有時，凱徹姆會睡在炊事屋廚房里；偶爾，要是丹尼還沒睡，他會沒完沒了地央求父親同意，讓自己也睡在廚房里。如果凱徹姆喝的酒還不算太多，丹尼希望能聽他再講個新的伐木故事，或是改得面目全非的老故事。

安杰爾·波普消失在圓木下面的當(dāng)晚，下了點(diǎn)兒雪。四月，夜里寒冷依舊，不過多米尼克打開了廚房里的兩個烤箱，把它們分別定在350度和425度。廚師在上床睡覺前，已經(jīng)提前攪拌好了做烤餅、玉米松餅和香蕉面包的干燥原料。他（用香蕉面包）做的法式吐司很受歡迎，到了早上，他要開始做烤薄餅。因?yàn)榭颈★灥拿婧镉猩u蛋，多米尼克不愿把面糊擱在冰箱里，存放兩天以上。還有酸奶餅干，他幾乎也是每天早晨留到最后才做，放進(jìn)425度的烤箱之后，很快就烤好了。

頭天晚上將土豆削皮、切塊、放入鹽水浸泡，一般是丹尼的活兒。早上，他父親一邊炒咸肉，一邊用平底鍋炒土豆。平底鍋放在這臺老加蘭煤氣爐的烤架上方，跟廚師的眼睛平齊。哪怕廚師用長柄鏟子，踮著腳站著，或者腳踩矮凳——對腿腳不靈便的廚師來說，哪一種增高的辦法都不輕松——在多米尼克把手伸向平底鍋后面時，常常燙著自己的前臂。（有時印第安簡會替廚師照看平底鍋，因?yàn)樗齻€子高，胳膊伸得更長。）

多米尼克起來炒咸肉、烤餅干時，往往天還沒亮，丹尼在炊事屋的樓上聞到咸肉和咖啡的氣味，從睡夢中醒來時，天也還沒亮，當(dāng)廚房幫工和印第安洗碗工從城里趕來時，天依然沒亮——她們的車頭燈和引擎聲幾乎同時宣布了她們的到來。多數(shù)早晨，這臺加蘭煤氣爐的烤箱都是滾燙的——要用它來融化煎蛋餅頂端的奶酪。小丹尼去上學(xué)之前，要干的活兒有：切好用來做煎蛋餅的胡椒和西紅柿，把大鍋楓糖糖漿放在八爐頭煤氣爐的某個后排爐頭上加熱。

炊事屋廚房的臨街門關(guān)不嚴(yán)了：它松松垮垮的，讓風(fēng)吹得嘎吱作響。內(nèi)側(cè)的紗門是往廚房里面開的，它也是讓丹尼·巴希亞蓋洛普感到焦慮不安的諸多事物之一。出于好些實(shí)用的原因，人們愿意讓門朝外開。廚房里忙忙碌碌的，人們進(jìn)出頻繁，誰也不愿意讓一扇門擋道——有一次，很久以前，有一頭熊來到了炊事屋的廚房。那天晚上天氣宜人——炊事屋的那扇麻煩的臨街門開著，用東西給頂住了——那頭熊用腦袋拱開紗門，走了進(jìn)來。

那時丹尼還太小，他想不起這頭熊了，不過他讓父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講給他聽。孩子的母親早已安頓他在樓上睡下了；她正跟孩子他爸一起吃宵夜，這時熊來到了他們身邊。廚師夫婦當(dāng)時正在一起吃蘑菇煎蛋餅，喝著白葡萄酒。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向兒子解釋說，以前，他喝酒時總覺得他得給自己和妻子做點(diǎn)宵夜才行。（如今他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

丹尼的母親看到熊，尖叫起來。她的叫聲使得熊單用后腿著地，站了起來，乜斜著她，但多米尼克喝得太多了；起初，他并未意識到那是頭熊。他準(zhǔn)以為來的是一個毛發(fā)旺盛、喝醉了酒的伐木工，要來調(diào)戲他那美貌的妻子。

爐子上放著一口八寸的鑄鐵煎鍋，廚師剛用它炒過煎蛋餅里的蘑菇。多米尼克撈起煎鍋，拿在手里鍋還熱乎乎的，砸在熊的臉上——大半擊中了熊的鼻子，不過也命中了熊那雙瞇縫小眼中間又寬又扁的鼻梁。熊四肢著地，穿過廚房門逃走了，紗門被撕破了，破碎的木板懸在門框上。

廚師講起這件事時總是說：“當(dāng)然嘍，門必須得修好，但它打開的方向還是不對頭?！痹诎堰@件事講給兒子聽時，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總是加上一句：“我永遠(yuǎn)也不會拿鑄鐵煎鍋去砸一頭熊——當(dāng)時我以為那是個男人！”

“但要是熊，你怎么辦？”丹尼問父親。

“我猜，我會努力跟它講道理吧，”廚師回答，“在那種情況下，跟男人講道理是白費(fèi)勁?！?/p>

至于“那種情況”是怎么回事，丹尼只好自己猜了。他父親是不是以為自己在保護(hù)美貌的妻子，使她免遭危險人物的傷害？

至于那口八寸的鑄鐵煎鍋，它在炊事屋里贏得了一個特殊的位置，不再跟其他鍋碗瓢盆一起放在廚房，而是掛在炊事屋樓上的臥室里，掛在齊肩高的一個鉤子上——就在多米尼克的臥室門后面。這口煎鍋已經(jīng)證明了自身的價值：要是廚師聽到某個人登上樓梯的腳步聲，或者有入侵者（不論是動物還是人）在廚房里鬼鬼祟祟地活動，他都會選擇它作為自己的武器。

多米尼克沒有槍，他不想要槍。作為新罕布什爾州人，他在孩提時代錯過了所有的獵鹿機(jī)會——不光是因?yàn)樗_踝有傷，還因?yàn)樗陂L大成人的過程中，身邊沒有父親陪伴。至于伐木工和鋸木工，他們當(dāng)中有獵鹿的打到鹿之后，會送到廚師這兒來；他替他們宰殺，自己留出足夠的肉，這樣，炊事屋偶爾會做一頓野味。倒不是多米尼克不贊成打獵：他只是不喜歡鹿肉和槍支。他還反復(fù)經(jīng)受著同一個噩夢的折磨，他給丹尼爾講過這個夢。廚師總是夢到有人趁他睡覺之際取他性命，開槍將他打死在床上，每次他從夢中驚醒時，槍聲依然在他的耳畔回響。

就這樣，多米尼克·巴希亞蓋洛普睡覺時，臥室里放著一口煎鍋。炊事屋的廚房里有各種尺寸的鑄鐵煎鍋，但用八寸的防身更合適一些。就連小丹尼也能把它揮舞得頗有幾分力道。至于十寸半的，或者十一又四分之一寸的，也許更適合用來烹飪，但要充當(dāng)穩(wěn)妥可靠的武器，未免太重了點(diǎn)；要把那些大鍋舞得虎虎生風(fēng)，足以解決掉色欲熏心的伐木工，或者熊，就連凱徹姆也做不到。

安杰爾·波普掉到圓木下面的那天晚上，丹尼·巴希亞蓋洛普躺在炊事屋樓上的床上。男孩的臥室正好位于向里開的廚房紗門和關(guān)不嚴(yán)的臨街門上方，他能聽到臨街門在風(fēng)中吱嘎作響。他還能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在炊事屋，總能聽到絞河的水聲——除非冰層把河水完全覆蓋。但丹尼肯定像父親一樣，很快就睡著了，因?yàn)檫@個十二歲的少年并沒有聽到卡車的聲音?？ㄜ嚨能囶^燈也沒有照進(jìn)炊事屋。不管開卡車的人是誰，他一定是在幾乎漆黑一片的環(huán)境中，從城里開過來的，因?yàn)檫@天晚上月光并不亮——要不就是司機(jī)喝醉了，忘了打開車頭燈。

丹尼覺得，他聽到了有人帶上卡車駕駛室門的聲音。泥地白天是松軟的，到了夜里，踩在腳下，會嘎吱作響——晚上仍然很冷，足以把泥地凍硬，現(xiàn)在地面上覆蓋了一層剛下的雪。也許他聽到的并不是帶上卡車車門的聲音，丹尼心想，那咔的一聲悶響也許是他夢里的聲音。炊事屋外面，凍硬的泥地上的腳步聲慢吞吞的——既笨重又謹(jǐn)慎。也許是一頭熊，丹尼心想。

廚師把一個冷柜放在廚房外面。冷柜是密封的，里面有絞好的羊肉餡，好留著做羊肉雜燴，還有咸肉——總之都是各種容易變質(zhì)、不適合放進(jìn)冰箱的東西。熊會不會聞到了冷柜里面的肉？丹尼心想。

“爸？”孩子叫了一聲，不過也許父親在樓下的食堂里睡著了。

熊像所有人一樣，要打開炊事屋廚房的臨街門得費(fèi)不少勁；它用一只熊掌拍打著房門。小丹尼還聽到了呼嚕嚕的喉音。

“爸！”丹尼喊道，他聽到父親把鑄鐵煎鍋從臥室墻面的掛鉤上悄悄摘了下來。像父親一樣，孩子上床時穿的是長內(nèi)衣褲和短襪。丹尼覺得，盡管他穿著襪子，但踩到樓上走廊的地板，還是挺涼。父子二人躡手躡腳地下了樓，來到昏暗的廚房，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那臺老加蘭搖曳的火苗。廚師雙手緊握著黑色的煎鍋。當(dāng)臨街門打開時，那頭熊——假如它真的是熊——用胸脯頂開了紗門。它直立著走了進(jìn)來，盡管步子有點(diǎn)搖搖晃晃。它的牙看起來又白又長，模糊不清。

“我不是熊，曲奇?！眲P徹姆說。

丹尼以為是熊牙的那一抹白色，原來是凱徹姆右前臂剛打上的石膏；石膏從大個子的手掌中間一直包裹到臂彎?！氨?，害你們這些伙計(jì)受驚了?！眲P徹姆又說。

“關(guān)上外面的門，好嗎？我想讓屋里保暖。”廚師說。丹尼看到父親把煎鍋擱在樓梯最下面那一級臺階上。凱徹姆用左手費(fèi)勁地關(guān)著外面的門?！澳愫茸砹??！倍嗝啄峥藢λ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