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粘好信封,不太靈活地起身,然后看了看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還有一個半小時可以讓他湮滅傳單、手冊及所有證據(jù),消除鼻腔里那股令人倒胃的醫(yī)院氣味,從病人的模樣再變身為正常人。一輛計程車緩慢地沿著街攬客,他迅速地走上前叫車。
車子在傍晚的繁忙交通中前行,拉爾夫瞪著窗外。望著過馬路的人們不耐煩地橫沖直撞,在剛剛面對醫(yī)師們那對他過分謹慎的神情后,他真心欣賞這些人臉上的如常表情。他堅決地告訴自己要盡可能表現(xiàn)得一如以往。他將繼續(xù)保持常人對于人類生存奧妙的一貫輕忽與泰然自若。人們向來不會自知自覺地對健康的身體抱持感激。他們生來就是要去反抗、要去愛、要去戰(zhàn)斗及爭吵,他們生來就會暴飲暴食,還愛在大太陽下曝曬過久。
他在街角下車,慢慢地沿街走向她居住的地方。一抬頭,他看見她家所有窗戶都亮著燈,沒拉窗簾的窗戶大膽地透出炫目的光芒。這景象驀地帶來一股莫名的沉痛。他那不知情的長發(fā)公主在她的塔里,對于即將面對的未來毫無所悉。他的心刺痛著,有那么一刻,他渴望對她和盤托出。就在這個晚上道出一切,握著她的手,與她一同流淚直到夜深。
但他不會這么做。他會更堅強一些。深呼吸之后,他加快腳步,來到她家大門前。他按下門鈴,等著大門開啟。然后緩步爬上樓梯。到達頂端時,他看見她在門前等候。穿著一件白色絲質(zhì)T恤,黑色短裙,后方投射的燈光讓她的頭發(fā)發(fā)亮。有好一會兒,他就只是盯著她瞧。
“洛克薩妮,”他總算開口,“你看起來……”
“很棒,”她接口,嘴角露出淺笑,“進來吧。”
這間禮品店很小巧、安靜,有股甜甜的味道──購物中心里其他店面似乎人潮洶涌,這里則相對空曠??驳纤乖诘昀锎蜣D(zhuǎn),聽著自己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的腳步聲,不太確定地看著上面印著“是個女孩兒!”的抱枕和馬克杯。她在填充玩具的展示架前停下腳步,拿起一只泰迪熊,面露微笑。但當她將泰迪熊轉(zhuǎn)過來查看價格時,一瞄到那個數(shù)字,臉色瞬間刷白。
“多少錢?”赫塞爾走到她身后。
“五十英鎊。”坎迪斯低聲說,很快地把泰迪熊塞回架上。
“五十英鎊?”赫塞爾不可置信地盯著那只熊,然后笑了出來?!案臼菑姳I吧!它的臉根本不夠精致。來吧,我們?nèi)e的地方看看?!?/p>
她們走出那間店,赫塞爾不自覺地挽著坎迪斯的手臂,坎迪斯有些不習慣地紅了臉。實在很難相信赫塞爾才剛搬來和她同居一個星期。她們已經(jīng)像老朋友,也像最佳伴侶了。赫塞爾每晚都堅持要煮正式的晚餐,開瓶酒,每晚都會想出一個好玩的新點子。有一次她幫坎迪斯做臉,還有一天則帶了DVD和爆米花回家;第二天,她抱了一臺電動果汁機回來,宣布要在廚房里設置果汁吧。那天傍晚,她們的雙手因幫柳橙去皮而紅腫,總共只產(chǎn)出差不多一小杯有點溫熱、看起來不太好喝的果汁──但兩個人都笑得不可遏抑。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那一幕,坎迪斯都忍不住發(fā)笑?!霸趺蠢玻俊焙杖麪栟D(zhuǎn)過頭來看她?!拔蚁肫鹉桥_果汁機?!薄班?,老天爺,”赫塞爾說,“別提醒我,”她在一家大百貨公司入口停下來,“這里,這間怎么樣?他們一定有嬰幼兒部門?!薄班?,好主意?!笨驳纤够卮??!安贿^我可能得離開一下,”赫塞爾說,“我想去買一件東西。
我跟你約在嬰幼兒部門見?!?/p>
“好啊?!笨驳纤拐f完,走向電梯?,F(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鐘,店里依舊人潮不斷,熙來攘往地仿佛才是中午一般。當她抵達嬰幼兒部門時,坎迪斯突然有些不自在,但她硬著頭皮走向前,走進那群正打量著嬰兒車的孕婦。一排掛著小繡花洋裝的貨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一件件地檢視著。
“找到你啦!”赫塞爾的聲音打斷了她,坎迪斯抬起頭?!澳銊幼髡婵欤 薄班?,我已經(jīng)選好我要的了,”赫塞爾有些臉紅,“其實……嗯,那是要給你的?!薄笆裁??”坎迪斯困惑地接過赫塞爾遞給她的紙袋,“你說什么啊,給我的?”
“是一份禮物,”赫塞爾認真地看著她,“你對我真的太好了,坎迪斯。你……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可能……嗯,總之肯定很不一樣?!?/p>
坎迪斯回望著她大大的灰色眼睛,忽然覺得很慚愧。如果赫塞爾知道坎迪斯如此慷慨大方的真正原因,明白了隱藏在她們友誼之后的│那份罪惡感與不誠實,她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那兒,以如此坦率、友善的眼光看著坎迪斯嗎?坎迪斯對于自己的欺瞞感到厭惡,她打開紙袋,拿出一只細長的銀色鋼筆?!安皇鞘裁创蟛涣说臇|西,”赫塞爾說,“我只是覺得你會喜歡。在你做采訪筆記時用得上?!薄昂闷粒笨驳纤褂X得熱淚盈眶,“赫塞爾,你真的不用這樣?!?/p>
“這是我至少能做的,”赫塞爾說,她拉起坎迪斯的手臂,輕輕地捏了捏,“我真的很開心那晚遇見了你。我們之間真的……真的有些什么特別的聯(lián)系。你不認為嗎?我覺得你就像是我最好的朋友。”坎迪斯望著她,沖動地上前抱住她?!拔抑滥愕呐笥褌儾幌矚g我,”赫塞爾在她耳邊繼續(xù)說,“但是……你知道,那真的不要緊?!?/p>
坎迪斯抽回手,驚訝地看著赫塞爾?!斑@是什么意思,我的朋友們不喜歡你?”“洛克薩妮就不喜歡我啊,”赫塞爾很快地笑了笑,“別擔心,這不重要?!薄安粫?!”坎迪斯皺起眉頭大聲抗議,“你怎么認為她不喜歡你呢?”
“可能是我搞錯了,”赫塞爾趕緊說,“只是她看我的眼神……說實話,坎迪斯,我們不要為這件事爭論。我根本不該提起的,”她很快地露出笑容,“來吧,我們來選一件洋裝,然后去幫我們自己挑幾件衣服?!?/p>
“好吧?!笨驳纤拐f。但當她又開始挑洋裝時,卻面露愁容?!扒?,這樣讓我很不好受呢!”赫塞爾說,“拜托,坎迪斯,忘了我說過什么吧,”她伸出大拇指緩緩地撫平坎迪斯前額的皺紋,“忘了洛克薩妮的問題,好嗎?我可能只是太敏感了。可能根本就搞錯了?!?/p>
洛克薩妮開心地穿著T恤躺在沙發(fā)上,聽著低沉的爵士樂,背景音樂則是拉爾夫在廚房里烹飪的聲音。他總是會煮晚餐──有部分原因是他說他享受烹飪,另一部分原因則是洛克薩妮對此一竅不通。她總是把他們倆最快樂的時光和這些晚餐連結在一起,這些在做愛后由他親手烹調(diào)的餐點。這會是她最珍視的時刻,她想。在這段時間里,她幾乎相信他們住在一起,一如平凡夫妻。
當然,他們并不是?;蛟S他們從來就不是。洛克薩妮的思緒自動且不帶感情地跳到拉爾夫的小兒子塞巴斯丁身上。甜美的小塞巴斯丁,多出來的小東西。上天的祝福。或者面對事實,一個意外。他還只是個十歲大的孩子,十歲過五個月又一個星期。
洛克薩妮很清楚塞巴斯丁·歐索普的年齡。他的哥哥和姐姐們都已經(jīng)二十好幾,離家各自生活。但是塞巴斯丁還住在家里,每天上學,刷牙,還有一只泰迪熊。塞巴斯丁還太小,無法承受父母離異的混亂。拉爾夫曾在幾杯白蘭地下肚后提起,除非等到塞巴斯丁十八歲。十八歲啊。還要等七年六個月又三個禮拜。再過七年,洛克薩妮就四十歲了。
為了孩子著想。這句話原本對她毫無意義,如今卻如烙鐵般深印在她靈魂之上。為了塞巴斯丁著想。在她首次與拉爾夫擁舞的那晚,塞巴斯丁四歲。當她深深凝望他父親的眼眸,感覺一股她想要得更多的沖動時,他還是個穿著睡袍的小寶貝,在自己的床上安睡。她想要得更多。當時她二十七歲,拉爾夫四十六歲。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洛克薩妮合上雙眼,回憶著。那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在巴比坎劇院的星光首映會之夜。有人送了拉爾夫兩張招待券,他在最后一刻鐘走進《倫敦客》的編輯室,想找人一起去看。當洛克薩妮表達意愿時,拉爾夫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但他很有技巧地隱藏起來。后來,他承認自己原本以為洛克薩妮是個虛有其表、只重物質(zhì)的女生──聰明、有才氣,但沒有什么深度。當他在落幕后轉(zhuǎn)向她,發(fā)現(xiàn)她仍直盯著前方,臉上毫不掩飾地淚水縱橫,出乎意料之外地,他不預期地喜歡上這個女孩。接著,洛克薩妮將頭發(fā)往后梳攏,揩干眼淚,以她慣常的語調(diào)開口:“我快脫水了。要不要去喝杯雞尾酒?”他忍不住仰頭大笑。他手上有兩張原本不打算派上用場的首映會派對邀請函,他打電話給他妻子,說他會比預期得要晚一些回家。
他和洛克薩妮站在滿是陌生人的派對邊緣,喝著巴克雞尾酒,聊著這出劇以及幫派對里的賓客編造故事。這時,一個爵士樂團開始演奏,舞池里擠滿了人。猶豫幾秒鐘后,拉爾夫向她邀舞。就在她感覺拉爾夫的手環(huán)繞著她,而她抬眼望向他的眼睛時,她就知道是這樣了。她就是知道。
那熟悉的悸動浮現(xiàn),摻雜著一半痛苦,一半喜悅。那一晚是她生命中最神奇的一刻,永遠難以忘懷。拉爾夫離開了一會兒去打電話,她連想都不敢想電話的內(nèi)容。然后他回到她落座的桌旁,因興奮而發(fā)顫。他在她對面坐下,緊捉住她的目光,緩緩開口:“我在想我們該離開這兒去別的地方。也許,去飯店。你……你愿意跟我去嗎?”洛克薩妮沉默地看著他幾秒鐘,放下手中的飲料。
她原本想裝酷,想盡可能表現(xiàn)得冷靜如世故老手。但一上了計程車,拉爾夫轉(zhuǎn)過身望著她,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以一種極盡渴望的表情回望。當他們雙唇相印,洛克薩妮還閃過一絲幽默地想著,嘿,我在跟老板接吻呢。而他的吻愈來愈深,洛克薩妮閉上了眼睛,腦袋再也無法正常運作。就這么持續(xù)到她第二天早上在公園路飯店房間醒來,身邊陪著大她十九歲的外遇男伴?!皝肀??”拉爾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洛克薩妮睜開眼,看到他正低頭凝望著她,“我可以開我?guī)淼哪瞧烤啤!薄跋M鼔虮?,”她猜疑地說,“如果是溫的,那我要退貨。”“這瓶是冰的,”拉爾夫笑了,“我來的時候就把它放進冰箱了。”“最好是這樣?!甭蹇怂_妮說。她坐起來抱著膝蓋,拉爾夫又回身進廚房。過了幾分鐘,他拿著兩杯酒回來?!皩α耍憬裉煸趺床辉谵k公室?”洛克薩妮舉杯,“敬你?!薄熬茨悖崩瓲柗蚧囟Y。他啜了許久,然后抬頭輕松地說,“我一整個早上直到中午都在和會計開會。看來沒有進辦公室的必要?!薄班福甭蹇怂_妮喝了口酒,“偷懶?!崩瓲柗蛎銖娐冻鲆唤z笑容,動作緩慢地坐到其中一張椅子上。洛克薩妮看著他,微微皺眉?!澳氵€好嗎?”她說,“看起來好虛弱?!薄爸皇亲蛲戆疽沟暮筮z癥。”拉爾夫說完閉上眼睛。“嗯哼,好吧,”洛克薩妮開懷地說,“如果是這樣,就別指望我同情你啦。”
坎迪斯又喝了一大口酒,環(huán)顧客滿的餐廳?!拔也桓蚁嘈湃藭@么多!”她說,“我不曉得會有這么多人在晚間購物。”“你以前從來沒在晚上來買東西嗎?”赫塞爾笑著?!爱斎挥???墒俏覜]想到會跟這兒一樣充滿了……嗯,很像派對│的氛圍,”她喝了口酒,再次看向四周,“你知道,我應該建議賈斯廷來做個專題。我們可以來這兒,訪問一些人,拍些照片……”
“好主意。”赫塞爾說,啜飲著她的酒。她面前擺著張菜單,還有支侍應生遺留下來的筆,赫塞爾無意識地拿起那支筆,開始在菜單上涂鴉,她畫了有種尖角的星狀物體,附上四射的閃閃光芒??驳纤箮еⅤ?,有些著迷地看著她。她們已經(jīng)等了半小時,期間各自來了杯琴湯尼,還共飲了半瓶酒。不知怎地她似乎喝得比赫塞爾快,空腹飲酒似乎也讓酒精的效力比平時更強。
“很有趣,不是嗎?”赫塞爾突然抬起頭,“我們這么親近,對彼此卻還不甚了解?!?/p>
“我不這么想,”坎迪斯露出笑容,“嗯,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跟我談談賈斯廷,”赫塞爾略為停頓后開口,“你還喜歡他嗎?”
“不!”坎迪斯回答,然后笑了起來,“我想我能忍受他來當總編輯。但我對他實在沒有……沒有任何感覺。我和他之間那一段應該純粹是個錯誤。”
“真的嗎?”赫塞爾輕聲說。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讓我印象深刻。我以為他是個聰明、口才好又很棒的人。但他不是。等你認真聽他說話時就知道,”她又喝了口酒,“他只是喜歡聽他自己說話的聲音?!?/p>
“那現(xiàn)在都沒有其他人選了嗎?”
“目前沒有,”坎迪斯開朗地說,“我也沒那么在意?!?/p>
一名侍應生來到桌邊,點亮了她倆中間的蠟燭,開始擺設刀叉。赫塞爾等到他離開才又抬頭,她的臉龐在燭光中發(fā)亮。
“所以……男人對你不重要。”
“我不知道,”坎迪斯輕笑,“真命天子就很重要吧。”她看著赫塞爾拿起酒瓶,幫她把酒杯斟滿,然后又抬眼看她,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熱切。
“那是什么呢?”赫塞爾柔聲問,“對你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什么是你……嗯,你最重視的事物?”
“最重視的?”坎迪斯復誦了這個問題,盯著杯子陷入沉思,“我不曉得。我的家人吧,我想。盡管我媽和我不再那么親近。還有我的朋友,”她看起來非常確定,“我很重視我的朋友洛克薩妮和瑪姬?!?/p>
“你的朋友,”赫塞爾微微頜首,“朋友的確是很重要的?!薄斑€有工作。我熱愛我的工作?!薄暗皇菫榱隋X吧?”赫塞爾刺探著?!爱斎徊?!我不在乎錢!”坎迪斯略微臉紅,灌了一口酒,“我最痛恨唯利是圖。還有貪婪。還有……不誠實。”“你想要當個好人。”“我試著這么做,”坎迪斯尷尬地笑了笑,放下酒杯,“你呢?
你最重視什么?”一陣短暫的沉默,赫塞爾臉上掠過一個深不可測的表情?!拔以囍蝗ヌ匾暼魏问虑?,”她最后說,閃過一絲微笑,“因為你可能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毫無預警。前一分鐘你還擁有它,一眨眼就失去了,”她彈了下手指,“就像這樣?!笨驳纤估⒕蔚乜粗?,突然想多說一些,甚至揭露事實。“赫塞爾……”她躊躇地開口,“我……我從來──”“看哪!”赫塞爾臉色發(fā)亮地打斷了她,指著坎迪斯身后,“上菜嘍?!?/p>
洛克薩妮吞下最后一口意大利面,放下叉子嘆了口氣。她和拉爾夫面對面地坐在迷你折疊餐桌旁,襯著艾拉·費茨杰羅輕柔的低聲吟唱?!罢媸且拿牢?,”洛克薩妮捧著肚子,“你不吃嗎?”“請用吧?!崩瓲柗蛑钢约菏O碌陌氡P面,洛克薩妮略略皺眉,將盤子拉到自己面前?!皼]胃口?”她說,“還是宿醉在作怪?”“大概吧?!崩瓲柗蜉p聲回答?!昂冒桑铱刹粫速M這些,”洛克薩妮說完,把叉子插入面里,“你知道的,我出門時總是想念你煮的東西?!薄笆菃幔俊崩瓲柗蛘f,“那些五星級大廚又如何?”洛克薩妮做了個鬼臉:“不一樣。他們做不出你的意大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