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為我們的冒險感到擔(dān)心,繼而一想,只要吐溫先生在場,即使真的迷了路也很有趣。
早在1894年,我還不懂事時,就聽過吐溫先生的大名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我的影響也越來越深刻。他教給我人情的溫暖、生命的可貴。除了貝爾先生與莎莉文老師以外,我最敬愛的就是吐溫先生了。
我第一次見到吐溫先生,是在紐約的勞倫斯·荷登先生家里,當(dāng)時我只有14歲。當(dāng)我跟他握手時就有一種直覺:“??!這就是能夠給我?guī)椭娜?。”那天,他的風(fēng)趣談吐使我覺得十分開心。之后,我又分別在荷登先生與洛奇先生家中與吐溫先生見過幾次面。遇有重大的事情,我們就互相通信。
吐溫先生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很能體會殘障者的心情,他時常為我講述一些感人的小故事以及他親身經(jīng)歷的有趣的冒險故事,讓我看到人生光明的一面,借以鼓勵我。
有一天晚上,吐溫先生在荷登先生的書房里對著許多名流演說,聽眾包括日后的威爾遜總統(tǒng)。他演說的內(nèi)容是有關(guān)菲律賓的現(xiàn)狀,他說:“大約600名菲律賓婦孺躲在某座死火山的火山口中,而范史東上校竟把他們悉數(shù)圍殺了。幾天后,這位上校竟又命令部下假扮敵軍,逮捕了菲律賓的愛國志士阿基納多等許多人?!蓖聹叵壬x憤填膺地痛責(zé)這位嗜殺的殘酷軍官,并且很感慨地表示:“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親耳聽到,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種毫無人性的人?!?/p>
無論是政治事件或戰(zhàn)爭,也不管是菲律賓人、巴拿馬人或任何落后地區(qū)的土著民族,吐溫先生反對一切不人道的事情。他不甘于緘默,一定會大聲地抨擊,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他不齒那些自我吹噓的人,也看不起沒有道德勇氣的人,在他看來,一個人不但要知道何為是、何為非,而且要毫不畏懼地指責(zé)那些偽善者的惡行。因此,他常常毫不留情地向惡勢力挑戰(zhàn)。
吐溫先生一向很關(guān)心我,事無巨細,只要與我有關(guān),他必然十分熱心。而且,所有認識我們的人當(dāng)中,他是最推崇莎莉文老師的,因此,他一直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吐溫先生與夫人情深意切,不幸夫人比他早逝,為此,他哀傷不已,頓覺生活中少了許多東西。他常對人說:“每當(dāng)來拜訪我的客人離去之后,我總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火爐前,倍感孤獨寂寞?!?/p>
在夫人去世后第二年的一次談話中,他提到:“去年是我有生以來最悲傷的一年,如果不是因為我有許多工作可以打發(fā)時間,幾乎活不下去了!”此后,他也常為了沒有更多的工作而覺得遺憾。
還有一次,我安慰他說:“請不要想那么多,全世界的人都尊敬您,您必會名留青史的。蕭伯納把您的作品與伏爾泰的文章相提并論,而評論家吉卜林也把您譽為美國的塞萬提斯呢!”
聽了我的話,吐溫先生回答道:“你不必說這些話來安慰我,海倫,你知道嗎?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引人們發(fā)笑,因為他們的笑聲令我感到愉快?!?/p>
馬克·吐溫先生是一位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學(xué)家。不僅如此,我認為他是一個真正偉大的美國人,因為他具有美國先民開疆拓土的精神,他崇尚自由、平等,個性豪邁爽朗,不拘小節(jié),而且十分幽默。
總之,他具有開國時代美國人的一切優(yōu)點。他在看過我所寫的《我所居住的世界》一書后不久,寫了一封令我們又驚又喜的短信,信上寫道:“請你們3位馬上到我舍下來,與我一起圍坐爐前,生活幾天如何?”
于是,我們一行3人十分高興地整裝出發(fā)了。到達當(dāng)?shù)鼗疖囌緯r,馬克·吐溫先生派來接我們的馬車早已等在那兒了。時值2月,遠近的大小山丘都覆蓋著一層白雪,沿途的樹枝上掛滿了參差的冰柱,松林里吹來的風(fēng)帶著淡淡的清香。馬車緩緩地行進在曲折的山路上。
馬車好不容易爬上一段坡路,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幢白色的建筑物,接我們的人說,吐溫先生正站在陽臺上等著我們呢。馬車終于進入了巨大的石門,他們又告訴我:“??!吐溫先生在向我們招手呢!”然后又接著說:“吐溫先生身著雪白的服裝,銀白的頭發(fā)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就像浪花拍打著巖石時激起的白色泡沫,充滿了活力?!?/p>
我們很舒服地坐在熊熊的爐火前,室內(nèi)飄著清爽的松香。我們喝著熱騰騰的紅茶,吃著涂了奶油的吐司,感到無比的舒適。吐溫先生對我說,這種吐司如果再涂上些草莓醬就會更好吃。
休息過后,吐溫先生主動表示,大凡訪客都喜歡參觀主人的居處環(huán)境,相信我們也不例外,所以提議帶我們到宅內(nèi)各處去走走。
在主臥室旁邊,有一條走廊狀的陽臺,陽光可以直射進來,是主人經(jīng)常喜歡流連之處,那里有許多美麗的盆栽花草,野趣盎然。通過走廊,就是飯廳,然后又是另一個臥室。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一間有桌球的娛樂室,據(jù)說這是吐溫先生最常逗留的地方。吐溫先生領(lǐng)我們走近球臺,他親切地對我表示要教我玩球,我聽了就直覺地說道:“打桌球必須用眼力,我恐怕沒有辦法玩?!?/p>
他很快又說:“說得也是,不過如果像洛奇先生或荷馬先生這樣的高手的話,閉上眼睛也照樣可以玩得很好?!?/p>
接著,我們往樓上走,參觀主人的臥室,欣賞美麗花樣、古色古香的床鋪。
太陽即將西沉?xí)r,我們就在大落地窗前眺望外面的景色。
“海倫,你不妨想象一下,我們站在這兒可以看到些什么景象。我們所在的這個丘陵是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遠處是一大片遼闊的松林,左右兩側(cè)是連綿不絕的大小山丘,其上有斷斷續(xù)續(xù)的石垣,頭頂是微帶灰暗的天空。整個景象給人的感受是自由的,因為它相當(dāng)原始,令你覺得無拘無束。你聞聞看,那陣陣的松香是不是妙極了?”
我們的臥房鄰著吐溫先生,室內(nèi)的壁爐上擺著一對燭臺,燭臺旁是一張卡片,整齊地列出房間內(nèi)貴重物品的放置地點。他這么做是有原因的,原來此處曾遭小偷光臨,吐溫先生為了免于在三更半夜再受干擾,干脆明白地指出放置地點,想偷的人就自己去拿吧!這種作法很合乎吐溫先生的幽默個性。
用餐時,客人們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安心吃飯,而主人則擔(dān)任娛樂賓客的角色。我們常感到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后,不向主人道謝會于心不安。可是吐溫先生的想法不同于一般人,他唯恐客人們在用膳時氣氛太沉悶,因此常說些笑話來逗樂大家,他在這方面確實很有天賦,每句話都那么生動有趣。
他甚至常站起身來四處走動,一會兒在餐桌這頭,一會兒到餐廳那頭。有時一面說著故事,一面走到我身后,問我最喜歡什么。心血來潮時,就隨手摘朵小花,讓我猜猜是什么花,如果我正好猜中,他就高興得又笑又叫,像個孩子。
為了測驗我的警覺性,吐溫先生會忽然偷偷地潛到另一個房間,彈奏風(fēng)琴,并觀察我,看看我對琴聲所引起的振動是否有反應(yīng)。后來莎莉文老師對我說,吐溫先生一面彈琴,一面觀察我的樣子非常有趣。
吐溫先生家的地板鋪的是瓷磚,因此一般的聲音我不太有感覺,可是音樂的振動會沿著桌子傳給我,因此我有時會很快就察覺,這時,吐溫先生會比我更興奮。
晚飯之后,我們就坐在壁爐前聊天,度過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早上約10點鐘左右會有仆人來叫醒我。起床之后,就去向吐溫先生道早安。這時他多半穿著漂亮的晨褲,半靠在枕頭上,口述文章,而由秘書速記下來。某天,他一看到我進房,就對我說:“今天午飯之后,我們一塊兒出去散步,看看這附近的田園風(fēng)光好嗎?”
那天的散步非常愉快。吐溫先生穿著毛皮厚外套,戴著皮帽,他親切地牽著我的手,一面在曲折的小路上走著,一面向我講沿途的景色。根據(jù)吐溫先生的描述,我知道我們在一條介于巖壁與小河的小徑上,景色優(yōu)美,令人心曠神怡。
飽覽了小溪與牧場的風(fēng)光后,我們來到爬滿藤蔓植物的石垣前,細數(shù)石頭上殘留的歲月痕跡。
走了一段不算短的山路,吐溫先生感到有些疲倦了,決定由梅西先生先行回去叫馬車來接我們。梅西先生走了之后,吐溫先生、莎莉文老師與我三個人打算走到山腰上的大路上去等馬車。
可是從我們所在的地方到山腰的大路仍有一段距離,其間要經(jīng)過一段滿是荊棘的窄路,以及一條冰冷的小溪,最后是一片長滿青苔的滑溜地面,好幾次都差點摔跤。
“從草叢穿過去的路越來越窄,你一直沿著它走,就會尾隨松鼠爬到樹上去。”吐溫先生雖然走得很疲累,仍然不失其幽默的本色,依舊談笑風(fēng)生。可是路確實越來越窄,后來幾乎要側(cè)身而行。我真的開始擔(dān)心是否迷了路,然而吐溫先生又安慰我說:“不必擔(dān)心,這片荒野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換句話說,我們已經(jīng)走進地球形成之前的混沌中。而且,我發(fā)誓大路就在我們視線可及的那一邊。”
他說得不錯,大路就在離我們不遠處,問題是,我們與路之間橫著一條小溪,而且溪水相當(dāng)深。
“到底要怎樣渡過這條小溪呢?”正當(dāng)我們彷徨無計時,梅西先生與馬車夫的身影出現(xiàn)了。
“你們稍等一下,我們來接你們?!?/p>
梅西先生與馬車夫立刻著手拆除附近的一道籬笆,搭成一座臨時的小橋,我們得以順利通過。
日后,我再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愉快的散步了。當(dāng)時我曾一度為我們的冒險感到擔(dān)心,繼而一想,只要吐溫先生在場,即使真的迷了路也很有趣。這一次散步就此成為我生命中一段珍貴的回憶。
我們在吐溫先生家盤桓數(shù)日,臨走的前一夜,吐溫先生朗誦《夏娃的日記》給我們聽。我伸手輕觸他的嘴唇,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音調(diào)猶如音樂般悅耳感人,每個人都聽得入神。當(dāng)他念到夏娃去世,亞當(dāng)站在墓前的那一幕時,大家都流下淚來。
歡樂的時光一向過得特別快,我們不得不整裝回家了。吐溫先生站在陽臺上目送我們的馬車遠去,一直走了好遠好遠,還看到他在頻頻揮手,馬車上的我們也頻頻回首,望著那幢在視線中逐漸變小的白色建筑,直至它在暮色蒼茫中成為一個紫色的小點為止。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車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這樣想,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最后一次會面了。
吐溫先生去世之后,我們曾再來過這所住宅,但已人事全非,那間有大壁爐的起居室內(nèi),已顯出乏人整理的冷清零亂,只有樓梯旁的一盆天竺葵兀自開著花,似乎在懷想過去的那段令人難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