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老境

1970年，我40歲前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老象。是在大同廠看電影，忽然感覺眼睛模糊。其實就是開始老花了。不過老花眼發(fā)展得很慢。和其他人比較還算好的。至今我不戴老花鏡還能夠勉強看報紙。到70歲生日的時候我的體力當然不像年輕人，但是還能夠堅持早上跑步，要跑兩三千米。但以后跑步就取消了，因為膝蓋疼。前后加起來跑步跑了30來年，除了中間因為膝蓋出毛病，中斷過一兩年，就沒有斷過。我打太極拳有近50年的歷史。最初是在鐵道研究院工間操的時候向同事梅志存學(xué)的。他也是剛剛在街道的體育小組學(xué)的，轉(zhuǎn)手就教我們。當然水平很低。以后我自己開發(fā)，用心提高。我打的是吳鑒泉88式（或106式），我開發(fā)了鏡式太極拳（或稱對稱太極拳），寫過太極拳的鍛煉日記，用熱力學(xué)、流體力學(xué)來解釋太極拳。一度興趣盎然，但是后來工作一忙，就沒有繼續(xù)開發(fā)，現(xiàn)在每周只能打三四次，不能天天堅持。一是忙，二是懶。

游泳是我喜歡的運動。最早是1941年在全州中學(xué)時，學(xué)校后面有一條小河。夏天時我們天天在那兒游泳。以后就沒有機會天天游。到現(xiàn)在有機會的時候我總爭取游一會兒。但是我不敢冬泳，怕冷。

由于我愛好運動，到老也還算健壯?？墒且参幢兀姨珡膩聿贿\動，年輕時多病，老了反倒健康起來了?？梢姾瓦\動不運動沒多大關(guān)系。

我到75歲時，在一般生活上沒有感覺和青年人有多大的不同，只是聽力減退，配了助聽器，可是幫助不大，所幸視力還好，80歲時視力還有1？郾0和1？郾2。在75歲以后，慢慢感到衰老，走路越來越不穩(wěn)。特別是開始有一種感覺，好像能夠看到生命的盡頭。做事老想著事業(yè)的結(jié)束，而不是開發(fā)一個事業(yè)，退的想法越來越強烈。81歲時還能夠走動，可以隨團去臺灣旅游。但是再過兩三年恐怕這一切都得停下來。我感覺80歲以后衰老在加速，衰老的速度和70多歲大不一樣。

對中國社會的反思和展望

我這一輩子生活在一個非常動蕩、大起大落的時代。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這樣大的變化恐怕是唯一的。過去有過大的戰(zhàn)爭，死過幾千萬甚至上億的人口的大事情，但是沒有這30年的財富的巨大增長。我親眼看到了中國完全變了樣，從貧窮挨餓變到小汽車滿街跑。但是中國的問題并沒有完全得到解決。

回顧過去的生活，決定我一生命運的許多事情中，有各式各樣的人物參與進來。我們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同，但有一點我想是相同的，即既有感到幸福的時刻，也有感到悲哀的時刻。而且這些感覺無一例外地都是與另外一些人有關(guān)的，甚至完全是自己周圍的人引起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回憶過去時，會對一些人產(chǎn)生怨恨的心情，對另一些人產(chǎn)生感謝的心情。

就我自己而言，自從1957年被劃為“右派”之后，厄運就降臨到我和我一家的頭上。每次運動免不了都要當“運動員”。我周圍的人中自有不少由于各種原因積極響應(yīng)號召，以階級斗爭為綱，緊抓“階級敵人”不放的積極分子。這種非生產(chǎn)，甚至反生產(chǎn)的內(nèi)耗活動，把人民共和國的元氣傷盡。新中國成立后的大好形勢終于弄到了1976年國民經(jīng)濟瀕臨崩潰的邊緣。那些對我實施專政的人，實際上他們所傷害的并不是我個人，而是包含他們自己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另一方面，即使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仍有一些同志不顧自身的安全，暗中保護我，使我的處境沒有落到最悲慘的境地。他們是誰，我至今也并不完全知道。他們并不是向我討好什么，他們是有良知的中國人，是魯迅所說的“中國人的脊梁”。

對于助紂為虐的那些人我并不準備寬恕他們。倒不是因為個人的復(fù)仇心態(tài)，而是從整個社會發(fā)展來看，我們不能把犯了錯誤的人和作出貢獻的人不加區(qū)分。一個是非不辨的社會就談不上發(fā)揚正氣，壓抑邪氣。當然，對待這些人，我不贊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曾經(jīng)主張對待敵人要狠，要無中生有，羅織罪名，非但要打倒，而且打倒之后還要踏上千百只腳，讓敵人永世不得翻身。我主張對他們既要揭露錯誤，教育后人，也要教育他們自身。讓他們認識錯誤，鼓勵他們改正錯誤。這個原則非但適用于對待過去犯錯誤的人，也適用于對待現(xiàn)在犯錯誤的人。我們這個社會在如何對待壞人的問題上需要深刻地反省。過去的控訴會、斗爭會，以挑動群眾的仇恨心理為目的。對待敵人是用加倍的惡去回報他。將群眾培養(yǎng)成嗜血的暴民，這絕不是社會安定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