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國中的三個月
公寓里有母親,有妻子。我從千里蠻邦歸來,現(xiàn)在歡聚一堂,大家都歡欣不已,且飲且談,忘卻了積年的憂慮。然而,歡喜之余,追求完滿的喜樂,卻是人之常情。母親見著許久未見的小兒子如斯強健,更懷念起另一個兒子來,自在情理之中。"你二哥在哪里?情況如何?和你通信嗎?這次在東京遇見沒有?"母親一連串地向我追問。噢,酒啊!唯汝可解困?我只有假借酒力巧妙地瞞過母親。盡管父母信賴兒女,但是如果不憑酒力,我怎么能夠這樣謊言巧辯呢???!唯有杜康!當我要說謊而感到躊躇時,使我成為大膽的謊言家是酒。當我心萌茍且偷安之念時,使我發(fā)奮走向正道的是酒。當我內(nèi)心發(fā)生利害沖突時,鼓起我舍利就義的勇氣也是酒。當失望頹唐向我襲來時,使我奮然振起的也是酒。正因為有了這個酒,才有這個夢。我的這個夢和這個酒,已經(jīng)結(jié)成一體,不可須臾或離了。
酒真是我唯一的好友。借著酒,我瞞過了母親;借著酒,又使我一家沐于春風之中。然而此時卻有一事橫亙我的心中,就是有傳聞?wù)f我的妻子另有奸夫。一家的春風,醉后的歡樂,一時頓告死滅。我的心郁悶欲死。心既郁悶欲死,一向的理性和主張,也隨之死滅。雖然我勉強抑制,試圖冷靜地辨別事情的真?zhèn)?,但終告無效。于是我在半信半疑之間,不得不有所決斷。但究竟如何決斷?我迷惘無所適從。想到她竟使我成為淫婦之夫,使我的兒子成為淫婦之子,使我的父母兄弟成為淫婦之翁姑叔伯,我實在想飲其血、食其肉而猶感不足;但是,我的情欲有時仍為她而高亢,高亢至極,加上內(nèi)心空虛,轉(zhuǎn)覺一片可憐可憫之情油然而生。所謂愛之深而恨之亦深,這時候我才真正體驗得到。在極憎極惡之中,我感覺到仍隱藏著至愛至憐之情。愛恨交織,一心之中往返搏噬。于是我心失去光明而彷徨于黑暗的深淵,如癡如狂,覺得此生已從此毀滅。當時我心已陷入絕望之境,最后終于提出離婚。此時我已無天下生民之念,只想帶著兩個兒子隱遁,終老山中。當我的妻子訴說她的冤情而哭倒在我的腳前時,我亦放聲同哭,我的心又不免為舊情所動,但不久憎惡之情又如潮涌至。如此我?guī)追胍獨⑺浪?,又幾番欲其?fù)生。真是心亂如麻,氣盛如虹。我實已超越了煩悶苦惱之境而到了狂亂狀態(tài)。母親的苦勸,大哥的忠告,均無法安慰我。正在這時,突然接到長崎拍來電報,原來是廣島旅館的女主人拍來的,電文是"急事即來"。嗚呼!這一個電報,實在是一服結(jié)緣劑。我收到此電,得到自我反省的機會。因為這個拍電報的人與我曾有一夜之情,我實在無資格要求我的妻子獨守貞節(jié)。我如與妻子易地而處,則又將如何?我的妻子雖或有不義之行,我亦無權(quán)利加以責備。何況是非真?zhèn)芜€未判明!我與妻子的夫妻關(guān)系因此得以維系至今。
所謂夫婦,實在是一種強制終生維持貞節(jié)的冒險事業(yè)。我既在這樁冒險事業(yè)上有了蹉跌,自此以后,我對愛情已不能和以前一樣濃厚熱烈,而酒量卻因之大增,經(jīng)常迷戀于花街柳巷。想要滅卻嫉妒之心,則勢必輕視夫婦的情愛不可。雖欲輕視之而心不能安,終至以醇酒婦人自溺,這豈是人情的歸宿?嫉妒的本性如何?戀愛的繼續(xù),其廣狹的意義又如何?如我一旦解決這些疑義,而重返人性的本源之時,或亦可以與妻子恢復(fù)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