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被噩夢驚醒過一回,騰地坐起來,睡眼惺忪的羅素問我怎么了,我就把做的夢講給她聽,她安慰我說:"提勒提勒耳朵,胡嚕胡嚕毛,我們的萬喜良嚇不著。"就像錢鐘書的女兒常哄錢鐘書那樣似的,楊絳的書中就有這樣的情節(jié)。
早晨,我們步行到書店去,只當是散步。一路上,羅素都是悶悶不樂,還有意識地跟我保持著一臂距離。我就納悶,我就想問究竟誰得罪她了,她只顧低頭走路,碰見地上有個石子或有個易拉罐就一腳踢開,踢得很遠很遠。"你知道你夜里講夢話都說些什么嗎?"她質問我。我懵懵懂懂地搖搖頭:"不知道。""你一直在喊甜妞的名字!"
甜妞走后,仿佛石沉大海,再沒了消息。三番兩次給她打電話,總是關機或不在服務區(qū),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不踏實,忐忑。我以為忐忑是漢文字中最為象形的兩個字。如果誰要問我找她有什么事,我還真說不上來,沒事,確實沒事,我就是想打個電話,就這么簡單,簡單得像數(shù)學課上老師讓我們做的加減乘除計算題。
我也想到去甜妞家問問情況,可是,又怕甜妞不樂意。甜妞煩她的父母,她的父母也煩她,她的父母卻不煩她的妹妹,因為她的妹妹是他們親生的,而她則是她的母親改嫁時帶過來的。
碰見一個跟甜妞有幾分相像的女孩兒,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總是讓我的情緒有所波動,許多沉睡的記憶就會醒來。羅素肯定不知道這些,我也肯定不會讓羅素知道這些。我完了,我覺得我越來越像他媽的的唐璜了。
"喂,構思什么故事呢?"羅素看我走神,就用胳膊肘捅捅我。她的臉色已經由陰轉晴,明朗得像人間四月天,根本看不出剛才她還拿石子或易拉罐出氣呢。我不得不承認,她有很好的心理調節(jié)功能,而且,好像她剛剛還補過妝。"快去吧,那邊有位中學教師要跟你談談邵洵美。"
"好的,就來就來。"我離開我的那把晚清紅木八仙椅,起身迎了過去,透著那么一股子生意人的熱情和一見如故,心里卻罵道:談什么邵洵美,談你個頭!
中學教師說他很喜歡邵洵美的詩,喜歡他的徹底唯美。他說他的,給他個耳朵就是了,反正我對那個姓邵的沒興趣,倒是對他的那個美國太太充滿了好奇:她跟邵洵美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時間,回國后寫了一本《我的中國丈夫》,居然挺暢銷,以后再嫁了一個英國人,又寫了一本《我的英國丈夫》,也挺暢銷。我想,如果她要嫁給本·拉登,寫一本《我的阿富汗丈夫》,一定會更暢銷。
陪中學教師足足聊了兩個鐘頭,他才買了兩本書,似乎有點兒不劃算,賠了,但并不妨礙我笑容滿面地送他出門,笑容滿面地與他道別,這也是職業(yè)道德之一種。羅素一臉壞笑地遞給我一杯水,"渴了吧,喝水,說了這么多的話。"我指指剛出門的那位說,"該喝水的是他,不是我。"
"假如你是賣壯陽藥的,保管用不著廢這么多的話了。"羅素悄聲說道。
我見店里的顧客挺多,想說的一句放肆的話就咽了下去。也許是因為周末,逛書店的人比平時踴躍,時時有人進來,也時時有人出去。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鸚鵡突然嚷嚷了這么一句,大伙都愣了,一個雅賊嚇得丟下掖進袖管里的書,拔腿就跑。我看羅素開心的樣子,知道是她背著我教給鸚鵡的,羅素說,"小家伙真聰明,我只馴了它一個禮拜,就會了。"羅素真沒白費工夫,如今鸚鵡只要看見有人往懷里袖管里或褲兜里夾帶書,就會說話。以后我們干脆管鸚鵡叫保安算了。
那天上午,漢奸打電話給我,說他的老板也就是叫池田的那個要來書店轉轉。來就來吧,又不是天皇陛下駕臨,用不著鋪紅地毯夾道歡迎。膩味他,就把手機關掉了。我不否認,有時候我挺討厭漢奸的,覺得他是在復制周佛海們的一段歷史,結局必是悲劇。
池田倒是有涵養(yǎng)得多,很低調地笑著,是掛在嘴角若隱若現(xiàn)的那種。他已經不年輕了。漢奸介紹說,我是他的哥們兒,要什么書盡管說。我注意到漢奸的女朋友"小鳥依人"也跟在后面。池田背著手繞著書店轉一遭,頻頻點頭,用純熟的漢語說,"很好,很有個性。"漢奸就沖我眨眨眼,似乎比我還得意。我卻覺得池田身上的古龍水的味道太濃,聞多了,會跟古龍筆下的楚留香一樣,鼻子不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