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茗心(三)(3)

山居性紀:性是種子,禪是花開 作者:吳光磊


 

“他客氣地說:‘請原諒我打擾了您,但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我跟蹤了您很多次。每次,您坐在河邊,一下就是幾個小時,您到底在做什么呢?您不孤獨嗎?’

“那位修道者和藹地說:‘我早就注意到了,你每天都會藏在門背后悄悄地觀察我。有時,你還會跟蹤我到河邊呆上很久。夜晚是這樣寂靜,我很清晰地聽到你的腳步聲,甚至你的呼吸聲,我也同樣很奇怪,你在做什么呢?’

“那人不好意思地說:‘先生,我只是個看門人,我的職責是要注意觀察每一個過往的人,每一件在門前發(fā)生的事件?!?/p>

“修道者不禁大笑起來:‘哈,我們是同行,我們都在看護?!?/p>

“看門人驚訝地問道:‘先生,可河邊空空如也,您坐在沙灘上看什么呢?’

“修道者說:‘噢,我們有一個小小的,卻是方向上完全不同的區(qū)別。請注意!你是在留意看著外面經(jīng)過的人,外面發(fā)生的事;而我,是在看著那個內在的看者,誰是那個看著這一切的看者呢?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尋找、注意照看的,我在看著內在的我自己。’”

我聽到這段故事的時候,還是好多年前在老泡茶館。那時,我還什么都不懂,迷茫而困惑,并且因為各種原因正深陷痛苦的淵藪。被楊帆帶去喝茶,說是引薦個高人開導開導我。到那兒一看,實在不高,就一米六五左右一瘦干巴老頭,也沒覺得怎么著。

不過,老泡當時的一席話還是把我驚著了。而且,他是非常有趣兒的,三教九流,江湖逸趣什么都懂。即使開始拜師不成,我也喜歡經(jīng)常到他那里去聊天。時常把小時候從廟里、從楊帆家那些佛教小宣傳冊里聽來、看來的東西向他請教。你是知道的,他是“老沒正型兒”,總是嘻嘻哈哈,你問他東他答西地整蠱你。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最高明應機施教的點撥方式,當時卻不理解他的一片婆心。

有一次,我是問他關于靈魂、關于我倒底是誰的問題。他忽然收了平常的嬉笑,面無表情,跟沒聽見似的,一邊給我倒茶一邊咕嚕出一句:“喝茶,喝茶,竟想這些個勞神子有什么用?!比绱耍胰チ耸淮?,他都是以“喝茶!”二字打發(fā)我,顧左右而言他。以致后來我還沒說完, “喝茶!”就破空而出直接切斷話頭兒,搞得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也是有股犟勁,每次去哄他高興還都再度提起。終于第十二次把他問“煩了”,于是沒再聽到“喝茶”二字?!翱粗C靈的,怎么這么不開竅兒啊。你是屬熊的吧?”看我還是眨巴著一副小眼睛的茫然無解狀,他吧嗒吧嗒地吸著他的煙袋鍋兒,一邊咧嘴吐煙揶揄著,一邊不緊不慢地借用這個故事,對我這下劣根器做最后的拯救——文字性啟發(fā)。這實是迫不得已,被我這既拙又憨的熊性給逼的。本來依著楊帆的描述,他從來不立文字,不落言詮,恰如承了趙州老和尚的衣缽,只此“喝茶”二字,便已接人若干了。

當我聽他講到——“我是在看著那個內在的看者”時,雖然還不能理解,但隱約覺得,確實應該有個內在的心在感受這一切,可冥思苦想,又不得要領,就小聲嘟囔了一句:“真是不可思議?!?/p>

就在這當兒,我胡思亂想之際,沒想到,老泡突然大拍了一下桌子,眼睛直直地瞪著我。面前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濺了一桌子,他渾若無覺,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仿佛要把什么東西趁我猝不及防灌到我心里去。

我被他這太過突然的舉動,響亮的拍擊聲,還有他瞪視的眼神嚇了一大跳。要知道他從來都是和藹可親的,再說也不知道、也來不及想自己錯在哪里……大腦一片空白,不禁驚了個冷戰(zhàn),之后又渾身出汗,一時突兀枯槁地愣在那里。但是說也奇怪,似乎隨著這一驚,抑或是隨著那空白,很多東西都抖落了似的豁然脫落。身體的感覺、周遭事物概念性的、重著的固執(zhí)還有紛飛的思緒,種種塵緣悉皆消隕。

我甚至感到一種暫時喪失了體重的空的感覺,孤伶伶的,好像只剩下了被剝離、孤聳出的心識,在那清輕凝止的枯槁里活潑潑地靈動。

外在的一切事物好象都浮在了表層,而根本無法打入我的心里。我感覺心仿佛被一道淡而無形的屏障呵護著,完全獨立于身體以及外在。事物都如影子似的輕幻飄渺,無法撼動我的中心。就好像你非常投入某事,而對周遭視而不見、心不在焉的那種感覺。只不過,爾時,我投入的不是某事,而是那鮮靈靈被剝離出來的孤絕清醒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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