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每次打開話匣子,都是因為偶然一句話喚醒了她心底的這一本能渴望;但喚醒的是這顆心靈本身,而不是這顆鮮為人知的小小心靈的喜悅與煩惱。在這裹著鮮艷皮肉的、已經(jīng)遭受蹂躪的纖弱軀體的震顫中,在這雙手時張時握的無意識的節(jié)奏中,在這個不知疲倦的肩膀與臀部抑制的沖動中,赫然顯示出幾分野性的莊嚴。
“真的嗎?你從未感到……怎么說呢?這就象產(chǎn)生一個念頭……象一陣眩暈……不由自主地跌倒、滑下去……一直沉到底層,沉到最底層,連蠢人的蔑視都達不到的地方……可是,老兄,即使在那兒,您也毫不滿足,還覺得缺點什么……啊!從前……我真膽小!怕一句話……怕一個眼神……什么都怕。哎!那個桑尼埃老太婆……(沒錯兒!你認識她,她是拉若先生的鄰居)……有一天,她就搞得我很難堪!--那天,我打普朗克橋上過,她一下子把她小侄女羅珥從我身邊拉開……怎么著,難道我是瘟神嗎,我心里嘀咕……哼!現(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的白眼,我敢于迎上去!那些假正經(jīng)女人,見一個眼色就不知所措,對,見一個眼色就會掃興,總幻想自己清白賢淑,即使在情夫的懷抱里也這樣想,她們脈管里流的是什么血啊……感到丟人嗎?當然,說起來,是感到丟人!不過,咱們私下講,從第一天起,人難道尋求別的東西嗎?這種事既吸引您,又排斥您……人怕它,可又不緊不慢地逃開……每次重新見到它,心總是一陣抽搐--它仿佛成為人呼吸的空氣--我們的要素--可恥??!的確,追求玩樂,就應當為了玩樂……只為玩樂!情人算什么!時間地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有時……有時……深夜里……離這個打呼嚕的胖男人不遠,獨自一人……獨自一人在自己小房間里,夜深人靜……我,受所有人指責?。ㄎ倚南耄肛熚沂裁??)我起來……我傾聽……我感到多么強有力!--而這身子卻瘦小得可憐,小肚子這么癟,乳房用手就能捧??;我走近敞著的窗戶,就好象外面有人叫我;我等待著……時刻準備……要知道,不僅僅一個聲音叫我!而是幾百個,幾千個聲音!那就是男人嗎?不管怎么說,你們只是些孩子--哼!一個個道德敗壞,但終歸是孩子!我敢向你保證!我覺得呼喚我的--這里還是那里,無論哪兒!……在滾滾的喧鬧聲中……另一個……在我身上自我作樂和自我欣賞……人或野獸……嗯,我瘋了嗎?……我簡直瘋啦!人或野獸抱住我……抱得緊緊的……我可惡的情人!”
她的格格笑聲戛然而止,盯著她同伴眼睛的那副眼神也完全失去光澤,她如同死尸一樣,奇跡般立在那里。繼而,她雙膝彎下去。
“穆謝特,”大夫站起來,認真地說道,“最后再講一遍,你情感過分強烈,叫我害怕。我勸你冷靜一點兒?!?
他照這樣講多久也無濟于事,穆謝特根本聽不見了。她的身子難以覺察地朝前傾去,肩頭滾到沙發(fā)床上。大夫用雙手捧起她的小腦袋,只見那張小臉慘白,宛如石像。
“見鬼!”他罵了一聲。
他怎么也撬不開穆謝特的上下頜,象牙刮刀捅在合攏的牙齒上咯吱直響。翻卷的嘴唇流了血。
他朝藥房走去,打開門,在藥瓶中間摸索一陣,挑了一個聞了聞,同時側(cè)耳傾聽,眼神慌亂,因為身后有個無聲無息的人而感到不自在,心里雖不承認,其實卻期待一聲呼喚、一聲嘆息、玻璃反光中的一個信號,也說不清期待什么,反正只求打破這種迷人心性的氛圍……終于,他轉(zhuǎn)過身去。
穆謝特現(xiàn)在腦袋挺得直直的,端坐在地毯上,看著他走來,慘然一笑。在這笑容中,他僅僅看到一種無法解釋的憐憫,一種上天賜予的、其溫柔非人間所有的憐憫。上面的燈光直照在蒼白的額頭上,下半張臉則隱沒在暗影中,因此,這一笑容只是隱約可見,顯得格外謹慎而凝滯不動。乍一見,他還以為她睡著了;不料她卻突然平靜地說:
“你拿著這個瓶子,徑直走過來,到底想干什么?放下吧!噯,求求你,放下吧!聽我說:剛才我犯病了嗎?昏過去了嗎?沒有!真的嗎?哼,還別說,萬一我死在這兒,死在你家里!……別碰我!千萬別碰我!”
大夫搭著椅邊坐下,粗大的手里一直拿著藥瓶,樣子未免滑稽可笑。不過,他的臉漸漸恢復往常那副陰沉、有時甚至兇狠的頑固表情。終于,他聳了聳肩膀。
“你可以說這是瞎胡鬧,”穆謝特又說,聲調(diào)依然那么平靜,“然而就是這樣。只要我一激動……激動……激動……最怕別人碰我了……就覺得自己成了玻璃體。對,正是這種感覺……成了一只空空的大酒杯?!?
“機能過度增強,在神經(jīng)性休克之后,這是正常的。”
“機能過……什么?這詞兒真怪!看來,你了解這個嘍?你治療過我這樣的女人嗎?”
“有幾百名,”他得意揚揚地答道,“有幾百名……在蒙特勒伊中學,我見過嚴重得多的病例。在集體生活的少女中間,這種神經(jīng)性發(fā)作并不少見。善于觀察的人甚至認為……”
“這么說,”穆謝特說道,“你以為了解象我這樣的女人嘍?”
她住了口,繼而突然說:
“哼,你說謊!你說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