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著啃了一半的大梨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眼前居然是一幅奇景——連雙筷子都洗不干凈的大小姐玉如,此時居然挽起袖子幫麻三姑拌雞食。我當即笑道:“干娘啊,我真該把媳婦留在您這兒住上一年半載,到那時候,您肯定能把她調(diào)教成一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甭槿媚樕闲Τ隽嘶?,說:“閨女就該留在我這兒,你們在外邊忙正事,我們娘們兒操持家務,本分如此嘛?!?/p>
這下子壞啦!我發(fā)現(xiàn)客氣話太多也容易壞事。麻三姑必定早便打算留下玉如在手里,也免得我中途起了歹心害她兒子,我這一客氣,她老人家正好順坡下驢。但此刻我又不能駁了她的“好意”,因為我沒有任何理由帶玉如離開,只好搭訕道:“二哥怎么沒見哪?”麻三姑聞聽此言忙朝我使眼色,我立刻便猜到出事了。
果然,早飯之后麻老二才匆匆回來,兩眼通紅,那樣子又是氣憤又是傷心。他把我拉到村邊的場院里,對我講了昨夜發(fā)生的事。原來,他手下有二十幾個人不愿意被共產(chǎn)黨收編,謀劃著今天早上帶著槍去辛店投奔劉隊長。他得到消息之后忙帶人趕過去,無奈之下,只得“做”了兩個人,這才將他們制服,然后遣散了。他感嘆道:“唉,都是跟了我七八年的老弟兄……”一張苦臉上不禁流下淚來。
土匪窩里反,那可是六親不認哪!我能理解他昨夜必定冒了大險,然而,他遭弟兄背叛的心情有多苦,我當時卻沒能完全理解,只忙著借機向他宣講共產(chǎn)黨人的紀律和情操,卻忘記了他正掙扎在江湖道義和兄弟情分之間。等到日后經(jīng)多見廣我才明白,在這個時候講革命道理,麻老二這類人非但理解不了,反而會在心里種下疑竇。因為,他當時還沒接受過黨組織的任何教育,之所以同意被收編,既不是為了參加抗戰(zhàn),也不是想要參加革命,而只是想投靠一方勢力,是在找飯轍。
5
既然已經(jīng)許下諾言,我就得向麻老二證明黨組織的誠心誠意,絕不能失信于人,然而,我卻沒有一桿槍、一粒子彈可以給他,我的上級領(lǐng)導也沒有。無奈之下,我只好請表哥替我在當?shù)刭I槍、買子彈。
表哥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到這會兒才明白,原來你不是在做買賣,而是要拉隊伍。我只好說我這是怕他知道了為難。表哥說不是為難這么簡單的事,麻老二為人反復無常,我信不過他,你也別上他的當。他沒提起麻老二家三代土匪,必定是因為姨夫的身份讓他礙口,但卻給了我機會,恰好可以讓我將一直想對他說的話講出來。于是我說:“您知道的,抗日大業(yè)不分身份貴賤,人人有責,表哥您也一樣?!北砀鐓s說:“你還小,別攪和這些爛事,趕緊回家吧。”
見表哥到現(xiàn)在還把我當小孩子看,我只好正色道:“您對我說實話,您為什么不愿意參加抗日隊伍,反而選擇當漢奸?”表哥的臉色冷了冷,但沒有發(fā)怒,而是反問道:“那么你選擇的是什么?”到了這個時候我就不能再隱瞞身份了,一拍胸膛說:“共產(chǎn)黨,八路軍。”表哥聽到這話一陣苦笑,說:“你小子真是投錯了胎了,你知道我爹你姨夫是怎么死的嗎?六年前,也是共產(chǎn)黨來拉隊伍,跟我爹說得好好的,要共同起事,共享富貴,結(jié)果事情還沒干成,他們倒先把我爹給‘做’了,說我爹的思想有問題,不值得信任,留著反成禍害,我怕他們斬草除根,這才從家里跑出來?!?/p>
姨夫去世我知道,但事情的原委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我入黨晚,當年的事情沒趕上。去年上級傳達中央文件,清算白區(qū)工作中的“左”傾冒險主義,當時的領(lǐng)導也都檢討了自己思想上和行動上的錯誤,姨夫的事應該就是當年的錯誤之一。不過,少數(shù)人的錯誤并不代表整個黨組織,而且現(xiàn)在情況大不一樣了,我們是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但是我知道,現(xiàn)在跟表哥講這個道理,他未必接受得了。等到我把抗日隊伍拉起來,地方上的形勢變了,讓他看到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人有多么的寬厚仁和,他的想法就應該有所改變。
想到此處,我又換了個話題,說:“你不愿意參加共產(chǎn)黨,但你可以參加國軍哪,畢竟也是抗日救國?!甭犖疫@么說,表哥一下子笑了起來,說:“國民黨最勢利眼,要走他們的‘正途’,就必須得家世清白,他們怎么會要我這個土匪的兒子?你別替我胡出主意,我還是混一天算一天吧?!币妰深^都說不通,我只好把話題收回來說:“我是受命來組織抗日武裝的,你既然不愿意參加抗日,那就把我綁了去見日本人吧?!北砀缧Φ溃骸氨绕鸸伯a(chǎn)黨和國民黨,日本人更混蛋,我怎么能把你往虎口里送,你還是趕緊回家吧?!蔽艺f:“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如果你不幫我,也許有一天我真會死在日本人手里。”
表哥想了半天才問:“怎么幫?”我說:“還是那話,你得幫我買槍買子彈?!蔽铱吹贸鰜?,表哥很為難,但在這等關(guān)鍵時刻我絕不能松口,麻老二好不容易才同意被收編,我可不能錯過機會,否則,上級領(lǐng)導一定會認為我優(yōu)柔寡斷,終無大用。最后表哥說:“有兩個條件,答應了我就幫你?!蔽覇柺裁礂l件。他說:“第一是麻老二不能在我的地盤里作案,第二是買完槍之后你立刻就回家娶媳婦過日子,別再跟著共產(chǎn)黨胡鬧了。”
只要表哥肯幫忙,我什么都可以應承,上級派我出來,我就應該有便宜行事的權(quán)力。至于說事后回家,這也不是難題,反正來的時候我就沒打算在這個地方常住,因為玉如受不了農(nóng)村的骯臟,特別是用劈開的秫秸桿擦屁股這件事。
表哥說現(xiàn)在不比去年,那會兒國民黨的敗兵到處都是,槍便宜,現(xiàn)在要買可就貴了。我臨來之前上級領(lǐng)導給了我三百元經(jīng)費,姨媽也給了我一千元,我拿出一千二百元來給表哥。五天之后,表哥帶回來三支步槍,一百發(fā)子彈,又過了幾天,表哥又帶回來兩支步槍,都藏在王二姐家的炕洞里。他叮囑我說:“我不能帶手下人去送槍,私通土匪可不是好玩的,但你也不能去送,得讓麻老二派人來取,槍一取走我就送你回天津,那些人你也就別見了?!?/p>
我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但并沒有聽表哥的話。當天晚上,我和高占魁就把這批槍取出來送走了。王二姐沒能攔住我們,便說:“你表哥可都是為你好,他疼你,你別不懂他的心。”
我確實不懂表哥的心。當我興沖沖地趕到麻三姑家時,麻老二沒在家。我把槍交給了他的手下,讓高占魁牽著驢回去,我自己則進屋和玉如享受夫妻之樂,一點也沒懷疑這其中會有什么危險。夜很深了,麻老二在外邊敲窗子,說有要緊事,將我引到村外的亂葬崗子。我看到那里有他的三個手下,地上還有個大坑,一人來深。我當即被他們捆住手腳丟入大坑,上邊一鍬一鍬地往下鏟土,我在坑底被嗆得直咳嗽,心中驚恐萬狀,忙叫道:“麻老二,為了五支槍你就過河拆橋嗎?他媽的,難怪你娘說你眼皮子淺。”上邊停了手,麻老二手中拿著個物件送到我眼前罵道:“小王八羔子你看仔細了,這就是你的催命符。”黑燈瞎火的我根本看不清楚,便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說:“你小子才弄來五支槍,就有三支槍的撞針給銼短了兩分,打不響。”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腦袋一下子便大了起來,這下子可麻煩啦,表哥呀,你要壞我的事。接著又聽麻老二說:“你的上司就用這種玩意武裝我們弟兄,必定打著鬼主意,想等哪一天吃掉我時,讓我的人無力反擊?!苯又线呌滞络P土,我忙說:“你等等,我還有話說。”他說:“你死到臨頭想喝口酒可以,但話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萬一你老婆驚醒了我們家老太太,她就又會把我當成穿開襠褲的小屁孩,事事替我拿主意了?!蔽艺f:“這不關(guān)別人的事,也不關(guān)我上級領(lǐng)導的事,是我在孟村縣城買槍時上了別人的當。”麻老二問:“怎么講?”我只好說:“他媽的是我自己太笨,我不會使槍,怎能知道那玩意打不響?”
在這個時候撒謊,我也是萬不得已。其實我不但會打槍,而且槍法還馬馬虎虎,這都是早些年放暑假時表哥教的,打兔子沒問題,只是沒打過人。這時我聽麻老二又罵道:“就算你的上司沒想坑我,也必定是你表哥恨我殺了他老婆,這才設計害我。”我心中一驚,忙問:“你為什么殺我表嫂?”他說:“誰有閑心殺個老娘兒們?是你表哥掃蕩時殺了我的弟兄,我要殺他報仇;只可惜那小子命大,我們拿大槍從窗戶伸進去往里打,結(jié)果打穿了他老婆的肚子,只打中了他的腿?!?/p>
唉,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有那么多的麻煩事,這讓我擔心他當真會把我活埋在這里。于是我問:“我表哥知道是你干的嗎?”麻老二罵道:“他要知道是我干的,我還能活到今天?他早帶小日本兒和漢奸隊來把我‘平’了?!甭牭竭@話,我一下子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便轉(zhuǎn)動身子讓自己躺舒服一點,說:“既然他沒帶隊伍來找你,就是還不知道你是殺我表嫂的兇手,你也就沒道理懷疑他在槍上做手腳?!逼鋵?,我此時已經(jīng)想清楚,必定是表哥信不過麻老二,這才在槍上做手腳,只是因為我動手快,最后的那兩支槍才得以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