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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瑤溝村的一輪日頭(五)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高中開學(xué)是9月1日。通知是8月15日下發(fā)完畢的。我在家等到8月18日,還是沒人通知我。大隊給村口裝了一個大喇叭,大小事情都是通過喇叭通知的。那幾天,只要喇叭一響,我們一家就擱下手中的飯碗,或者正做的活兒,支起耳朵靜靜聽著,喇叭里,除了通知開會,再沒別的內(nèi)容。

隊長很忙,因為和外隊爭地界,正打著一場官司。官司輸了,隊里就要少一畝半地,因此幾天間到大隊又吵又鬧,急得他嘴上燎泡一個接著一個出。雯淑呢,去了洛陽她姨家,一天一天地不回。這樣的事情,我又如何敢和雯淑的爸媽講,就只好在家愁得和爹娘一道火燒火燎。到了19號,無奈了,倒是大姐拖著疼痛的腰身,去找了隊長。

很快,隊長就端著飯碗到了我家,問明情況,把飯碗一推,讓我送回他家,就剎了剎腰間褲帶,大步去找他內(nèi)弟了。

我們一家人都在等著隊長回來。末尾,到了日頭偏西,隊長也沒露臉兒。我急了,就去站在村頭望。西去的土路,在山坡下像一條灰布帶子,除了收工的人群,和懶懶回圈的羊群,硬是沒有隊長的影兒。

一會,爹來了。

“沒回?”

“沒回。”

爹就陪我坐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幾天間爹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又深又稠,一道挨著一道。每一道里,都堆著憂愁和塵土。因為怕花錢,他把煙斷了。拿慣煙袋的雙手,這時候就拿一根柴棒翻來弄去。他的頭上,發(fā)茬花白,頂著幾根干草,像剛從草堆鉆出來一樣。和我同樣盯著西路的雙眼,茫茫的,像是沒光。這時候,娘來了。二姐來了。大姐扶著墻壁,也一晃一晃地走來。她每走幾步,就要停下扶腰歇歇。等二姐看見,去把她扶來,她的額門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密密的細汗,臉黃得如蠟紙一般。

爹看了一眼大姐,把頭勾下了。

娘問大姐:“疼得很?”

大姐說:“沒事……不疼?!边@樣說時,大姐的眼角有了淚。

就這么,我們一家五口,在村頭的一棵樹下,眼巴巴地瞅著西邊。那條光禿禿的黃土道,從我們眼前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日落處。西山的那條深溝,又一次把日頭吞盡了,只留下紅霧在天邊的山頂籠罩著。西道的途上,搖著一頭黃牛,每走幾步,就要對著天空,“哞——”地叫上一聲,那聲音粗啞而又沉重,像是對上天求救的呼聲。我把目光從黃牛身上收回來,見爹依然面西,把頭勾著,手里翻弄著煙桿似的柴棒。娘是平視著正西,臉又瘦又小,專注得似乎要把西道吞進她昏花的眼里。大姐呢,大約腰骨疼痛發(fā)作得厲害,臉上的汗瓢潑一般,水淋淋的;二姐臉上木木的,只顧扶著大姐,偶爾才扭頭西望一下。看著一家人為我這樣可憐地縮在暮黑的村頭,我忽然想對著田野哭一場。

村里的炊煙,一股股地落下去。飯早的,已經(jīng)端到門口吃飯啦。

爹急了,猛地從地上站起,把柴棒摔在地上:“娘的,咱不讀高中了!瑤溝村42戶人家沒有一個高中生,不是也過了幾輩子……”

爹走了。一家人望著爹的背影,忽然就都覺得沒有意思起來。讀了高中又如何?不也一樣是回村種地嘛。爹說得對,第十八生產(chǎn)隊,祖祖輩輩不識字,不也過了一輩又一輩。二姐說,娘,回家燒飯吧,不讀高中日子還要過。娘嘆了一口氣,把目光從西路收回來,正要走時,爹卻又從村里走回來。

“隊長還沒回?”爹問。

娘說:“沒影兒。”

不知為啥,爹又坐在了原處,又撿起了那根柴棒在手里翻弄,又把目光擱到了蒼黑的西路。

終于,一家人沒有等到隊長回來。

這時候,村中央?yún)s忽然響起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鐘聲。這鐘聲的節(jié)奏,只有隊長才能敲出來。于是,一家人都怔了一會兒,就起身披著夜黑回村了。

敲鐘的果然是隊長。

要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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