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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瑤溝村的一輪日頭(三)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我想,遇到了這種情況,大姐準會說:“那就讓小弟念書吧……”可是二姐不。我看著她不松一眼,她也看著我不松一眼,我們就那么彼此兇狠地看下去。

這當兒,娘瞟了一眼爹。

“要么,就都讓……他們?nèi)グ??!?

我和二姐都趕忙兒把目光收回來,落在爹身上。

爹猶豫地說:“趕明兒開學(xué),兩高中生學(xué)費就是十二塊?!?

娘不再說啥。十二塊是很大的數(shù)目。不說別的,僅僅這十二塊錢,我就知道爹不會讓我們都去讀書。那時候,我已經(jīng)鐵定了主意,非去不可!不為別的,僅僅為我和雯淑從四年級開始,就同坐一張桌子,雯淑考取了,我們相約同去念高中,當然我不能不去。我喜歡雯淑,雯淑也喜歡我,我不去高中讀書就對不起她。

一家人依然那么坐著。

過一會,門響了。隊長走進來,說來給我送鐵锨。這時我才想起我的鐵锨忘到了玉蜀黍地。隊長看我們一家還沒睡,就搬凳坐過來。爹給他說了考上兩個高中生只能去一個,隊長就長嘆一口氣,趁著月光卷了一只喇叭煙,呼呼吸得很有勁。將吸完時,二姐起身去廁所,剛拐過房角,隊長乘機說我爹:

“讓連科去讀高中吧,他高中畢業(yè)了,是咱們整個瑤溝村的高中生;女娃子高中畢業(yè)了,一嫁出門,咱十八隊還是連個會計的材料也沒有?!?

我好高興。

可二姐卻突然從墻角轉(zhuǎn)回身。

“三叔,我們的家事你別管?!?

三叔生氣,站起來。

“誰去誰不去,這是一個瑤溝村的事,我是一隊之長,不能不管!”話畢,隊長車轉(zhuǎn)身子,大步朝外走去,一腳跨過門檻時,他又扭回頭來,大聲道:“隊里的意見是讓連科去!”

隊長走了,二姐突然扭身跑到屋里哭起來。哭的聲音很大。我和爹、娘在院里靜靜聽著,感到像一道穿溝風(fēng)尖厲地從我家院里刮出去。爹悶著頭,說干脆都不要念書。娘說既然考上了,說明祖墳上有這股青煙,還是去一個好。說完,娘起身收拾散亂的凳子,爹說連科,去勸勸你姐,好好跟她商量商量。我說不,她是姐應(yīng)該讓著,就去廂房睡了。

這是我平生記得的第一個家庭會。

我住在廂房。自然,房子是草泥做的。墻壁上的泥片都已脫落,墻角的蛛網(wǎng)像梯子似的,一層一層,從地面直結(jié)到房頂。村子里通電,因電費太貴,每月都得一塊八到二塊之間,爹就把電線掐斷了。扯起的電燈線,被土灰包成了一條粗大的繩,10瓦燈泡,也被油燈熏成了一個黑色的茄子?;氐轿堇?,我沒有點燈,就倒在床上。月光從窗里落進來,就像一方新編的葦席鋪在地上。二姐的哭聲似乎小了下來。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翻去。漸漸,就聽不見了二姐的哭聲。我想,大概她睡了。

村子外有孤獨的鳥叫,是夜鶯。時候已經(jīng)很晚。葦席似的月光片兒越來越小,終于成了一根玻璃條兒躺在窗下。我翻了一個身。在我這一翻之間,那玻璃條兒就沒了。屋里十分朦朧。我瞌睡了,沒有起床就脫了衣服,慢慢合上了眼睛。

這時候,我感到有人推門進來,腳步很輕。

我以為是夢。

“弟……”

是二姐的聲音。我嗯了一聲,想睜開眼睛,卻死也睜不開,就又翻了一個身。

“跟姐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雯淑?”

“是的。”我迷迷糊糊說,“雯淑考上高中了?!?

“你真憨……”二姐說著,躡手躡腳走到床前,掰開我的手,往里塞了一支鋼筆,“這是姐放假前攢錢買的,新筆,原想讀高中的時候用……你拿去用吧,連姐的那份書你也讀上,學(xué)成兩個人的東西……”

“二姐……”

我醒了,大聲叫著,猛地從床上下來,光腳光身,一下?lián)溥M了二姐的懷里。

二姐抱著我的肩膀。她的手好涼,也抖得厲害。我想安慰二姐一句啥兒話,可未及想起安慰的話,她卻突然在我肩頭上狠狠咬了一口,就急步兒轉(zhuǎn)身跑出了屋。

我呆了。不消說,姐恨我。

摸著又熱又疼的肩頭,感到肩上有兩排米窩似的牙痕。等我清醒過來,踩著二姐的腳印,追到院里,二姐已經(jīng)進了上房。

“二姐!”我大聲說:“你去讀高中,我不去啦……你去呀!”

二姐雙手扶著上房門,把臉擠在門縫說:“好好讀書兄弟,要和雯淑好,只能憑學(xué)習(xí)……別的,咱不能和人家比?!?

說完,二姐把門關(guān)死了。我沒有聽見她走動的腳步聲。

這時候,月亮徹底落了。星星也稀了不少。院子里靜得出奇,我就像一顆莊稼似的孤零零立在院子里,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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