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混濁的我與鄉(xiāng)間的他們(四)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對你說是這樣,他娘已經(jīng)病了七年七個月零七天,終日臥床不起,胡言亂語,餓則不食,飽則強欲。忽一日,中午正時,她夢見三個野獸,分別是狼、虎、豹,坐在她床前不去。后一細看,又不是狼虎豹,是三個人,都一色黃臉,一色壽服,一同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同去。醒來她把這夢講了。老中醫(yī)說是有陰魂相邀,必須面向正東,走77.7里的路,找到一個村莊,看村中誰的名字能連連克星,驅走三鬼,是男的就認作干兒或干孫,是女的就認作干女兒或干孫女,這樣就能驅邪治病。我們一早出門,整整走了77.7里的路,找到你們瑤溝村,還真查到有你這么一個人。連科連科,正是連克連克。不求別的,只求你過幾日同我們走一遭,儀式一下,認個干奶,不敢說治病,總去去她的心病,也許果真病就好了。我們想啦,你認了這門干親,沒有啥兒虧吃。她大孩娃眼下在縣上,不多日就調回咱鄉(xiāng)當副鄉(xiāng)長。無論咋樣,有了這一門親戚,副鄉(xiāng)長又是大孝,他娘的病略微有些回轉,他都會感激你。你看咋樣?我們知道這是迷信,可事情都在信與不信之間。多門親戚多條路,求人之時方為便,我們說你還是認了吧。

三日雨過,鄉(xiāng)野碧空,天高山遠。立村頭張望,能見天上哪兒高,哪兒低,哪兒不平整。能看見伏牛山頂有兩棵老樹,手牽手相依為命,終日變腰勾頭,似永遠有罪可認。在那樹下,有一塊石頭,暗青色,每每雨后就顯頭露角,如一匹臥著的大馬。

不用說,這是清水天氣。

一大早,鄰舍鄉(xiāng)親就立在村頭,觀天看地,長道短說。有貓忙了一夜,噙著老鼠回村,腳步細碎,沿墻根回家,不時偷看一眼村人們。我從家出來,套了架子車,從村人們面前走過,咳了一聲,把貓嘴中的老鼠嚇落。原來那老鼠竟還活著,脫開貓嘴,一溜煙逃走,鉆進墻洞內。老貓緊張幾步,在洞口哀叫幾聲,悵惘走了。

“干啥連科?”

“拉頭豬?!?

“喜事要殺一頭豬?”

“好歹人家也是村長家三姑女?!?

“有一天當了村干部,別忘了二叔家那件事?!?

“不就是急要二畝半分宅基地?”

“對,就那事……二叔去給你做幫手?”

“不用。是村長他姐送禮送的一頭豬?!?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隊長三叔也同意。一個瑤溝村人都同意。

她的村長家姑女,沒有誰會不同意。

架子車在村路上靜靜地悄無聲息地走,那車上裝著日光,裝著我的婚事。七天后我和三姑女入洞房,這邊新房已畢,那邊嫁妝已備,到時樂器嗩吶,吹《百鳥朝鳳》《二龍戲珠》《一枝花》《游湖邊》,最后一掛千響長鞭一結尾,她就成了我家人,成了我家灶房客,不多日,我就會成為村委會委員,管村中合同承包。全村的蘋果園、魚塘、公地、小學建設、村頭水橋、飼養(yǎng)場、磚瓦廠、草繩廠、苗林、復復雜雜一大攤,我說包給誰,就包給誰。我說三七分成就是三七分成,我說四六就四六。天下有了我的一片土,地上有了我的一方天。自然,日后光陰就從這兒始,日有日,月有月,有土道也有陽關道。路不遠,得一步一步走。黃泥總粘我的車輪子。這是一條沿耙耬山腳屈伸的黃土路,跨過一條河,這路就順著沙堤朝東行。到河邊,我洗了輪子洗了腳,把車子拉到沙堤上,抬頭忽見太陽從東山擠出來,似圓非圓,黏稠一團如金黃流液。

山坡上、河道上、大堤上、草灘上、田間溝里,到處都汩汩流動著日光。風在這些地方歇著,至多有些呼吸。樹木、沙土、莊稼、草棵明明凈凈,一臉笑意。桿桿日光,扎進河中,河水吵吵鬧鬧,扯扯拉拉,跳跳笑笑朝東滾。有幾只白色銀鳥,一早就搶在水面,追著流水飛上飛下,尖叫聲脆得嘩嘩滴水。這是一個不曾有過的早晨,空氣中蘊滿人的愜意。秋螞蚱和灰麻雀不時落到我的車板上,拉著它們,就如拉著我將來的孩娃一樣,對啥都充滿信心,覺得到鄉(xiāng)間無非幾里之遙,并不是走不出的河谷;世界也無非合手之地,去爭了總可奪來一寸云土,就這么,準會活出樣兒來。

到這時,人就嗓癢,想扯喉高唱。我張了嘴,忽然覺得自己從未唱過,不知唱啥兒。然想合嘴時,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合攏了。

我面前路上,橫著一條黃蛇。

這蛇一米余長,粗處如拇指,細處如筷子,亮皮上綴著黑斑點、紅斑點、黑紅斑點。它橫臥在沙路上,皮膚被陽光輝映得銀光閃爍。等我靠近時,它悄悄張開了帶鋸齒的紅嘴,火燼似的眼睛探我一眼,又探我一眼,仿佛終于認出了我是誰。

我立下。

蛇依舊不動。不必說,這是不祥之兆。

我想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又怕惹得它一展身子朝我撲過來。我們就這么僵持著。我盯死它,它不時窺探我,且嘴中似乎還有嚶嚶聲,仔細去聽,才能勉強聽見。

我想從一早黃蛇攔路中猜測我的未來。我不知道我是該退回家中,還是繞道而行。但我知道,這預示了我的未來。望著這蛇,一時我束手無策。這時,忽聽頭頂有了響動,抬起頭來,是一只老鷹從河那邊飛來,在我頭頂盤旋。

有救了。

黃蛇看見鷹,開始蜷起身子。緩緩朝路邊爬去,終于鉆進了收割過的田地里,不見了。

鷹在頭頂嘎嘎叫了幾聲,朝對岸飛去。鐵灰的翅膀,扇動著金色薄云,把陰影擱在我臉上。

不過,該來的總會來,抵擋不住。

當我拉著車子,走盡沙堤,要跨上公路時,突然看見村長家三姑女站在那里。她穿一件淺紅衣服,臉上擺著笑非笑、哭非哭的土色表情,一見我,先看一下我的車子,說:

“連科,你別拉啦?!?

“我怔著,‘咋?’”

“我直說,你別生氣?!?

“說吧,大不了就是不想結婚嘛。”

“你猜得還真對,就是不想結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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