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終于盡了。
張家營子陷落在遲暮的靜寂里。這孩娃兒跟著他的奶奶,帶著他的黃黃,追著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從村頭蹦回來,遇到一叢路邊的草棵,他偏偏拐個彎兒,從那草棵中過去。有時能趟出一只飛鳥,有時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螞蚱,有時,趟出一個空空蕩蕩。遇到大的石頭,他不繞不彎,從那石頭跳將過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頭,有時要伸出腿來,絆他一腳,可他偏偏就要從草棵和石頭上趟過跳過,邊跑邊叫:“來電啦!打麥啦!”“來電啦!打麥啦!”他的叫喚像一股從山縫中擠出的溪水,清清澈澈地在村落里流淌。這是麥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兒。田地分了幾年,責任在自家門戶,豐收歉收,糧足糧缺,都是自家經(jīng)營的事情。在這樣的年月里,新分的土地,與鄉(xiāng)人有極其篤厚的情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肯讓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獲?在村街上擠擁的,是小麥焦枯的氣味。脫落的麥粒,在牛、羊的腳痕中盛了半滿。孩娃兒就尋那牛腳窩兒,一腳踩下,麥粒兒隔著他薄薄的鞋底,蟲兒一樣蠕動在地上。他用力地擰一下腳掌,以為已經(jīng)碎了麥粒,就跳到另一個牛腳窩兒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卻反而更快,恨不能從村街上飛將起來。到自家門口,他飛射過去,破門而入,大聲地叫道:
“來電啦!”
“打麥啦!”
“機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說著他們撰作的故事。三十二萬字的手稿,被他們冠以《歡樂家園》的書名,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張凳上,有將近尺厚,如同他們的孩子樣得著孕育的厚愛。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給兩周歲的孩娃兒過了生日,靜躺在一張床上,彼此枕著對方的胳膊,孩娃兒熟睡在他們身邊,他說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隔著孩子,把他的頭攬在懷里,說:
“菊子死了?”
他說:“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寫出來吧。”
“寫啥兒?”
“這故事?!?
說的時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續(xù)續(xù)斷斷聽完了他的敘述。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后,土地迎來了秋天的凄清。他們夫妻去老君廟教書的時候,山梁上的土道邊,溝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荊棘上,到處都是《歡樂家園》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飄著掛著。四下里看不見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見莊稼的棵秧。該收的收了,種下的還未及發(fā)芽。山梁上空空落落,從張家營去往老君廟小學,要通過一條河溝,那河水整個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鬧鬧,呆夠了,厭煩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沒有了青嫩嫩的生長,夏季的水草也日漸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學的榆樹、桐樹、槐樹等,北方的家常樹木,大小葉子都在枝上呆得膩厭,開始了一片片下落。他們就那么的踩著凄清,到小學教室里教書,到張家營家里吃飯。來來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來來往往在《歡樂家園》里。終于挨到了深秋時候。
她說:“天元,寫出來吧。”
他說:“寫《歡樂家園》?”
她說:“我們不能這樣平淡了一生?!?
他說:“寫出來了又怎樣?”
她說:“無論怎樣?!?
他說:“寫吧,我寫?!?
她說:“別的家事和一應煩亂你不要應記?!?
這就開始了人生一段漫長的耕作。到了收獲的時候,不消說人心平添了幾分歡愉。三年的時光,除了孩娃兒與老母,張家營無人知道他們在日夜耕種什么。沒人知道,他們在寫一部叫《歡樂家園》的小說。
孩娃兒沖進了院落里。
“有電了?”
“場上燈亮啦,照明著一世界,螞蚱蚊子都在那燈下飛?!?
我去打麥,張老師說你在家看稿,把錯字白字挑透徹,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是鄉(xiāng)下秀才。新華字典就放在床頭上。
這年的張家營子,已經(jīng)有了一絲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雖說臺子地那兒的知青房,已經(jīng)敗落到漏雨如注,再也沒有外面世界的消息,從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來。無論遠瞧近瞧,那都不過是兩排土房罷了。于是,從山梁外面,卻艱難曲折地爬進來兩根電線,使村里幾位一生沒進過縣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電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還有愛唱的媳婦,在村頭的燈光下面,瘋瘋癲癲地唱了半夜古戲,將花木蘭和穆桂英都差一點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麥機上卻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鎮(zhèn)子和縣城的城郊,打麥機都用了十年以上,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買它一臺。機器用牛車拉了回來,卸在場上,土地卻分了,那機器就經(jīng)受著它風吹雨打的命運。還是去年政府部門一道指令,強迫各村配置打麥機械,張家營才賣了三棵老樹,買回一個馬達,使村落的原始,朝著機械文明大大邁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熱里透著涼爽,散發(fā)出小麥的枯氣。村里打麥是實行公正的抓鬮排號,張老師家排在今晚下夜。現(xiàn)在,張老師要去將田里的麥捆一擔一擔挑到臺子地的麥場上。孩娃兒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見父親的內(nèi)心,有許多歡快的風景,省里的出版社說,無論如何,三月底要將《歡樂家園》寄往社里,下廠排印。就要出一本書了。這該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來做父親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婭梅無非將那傳說實實在在、詳詳盡盡、原汁原湯地記錄下來。人家卻說《歡樂家園》是中國版的《根》,作者是中國的哈利?!陡肥敲绹裁礃拥男≌f,哈利是誰,張老師夫婦并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原箅子原饃,原湯原水地寫也是好小說。
是不是好小說倒無關緊要,然這《歡樂家園》卻使這鄉(xiāng)村的日子過得異常田園起來,連婭梅時常對鄭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許。往日夜夜念叨的父親、弟弟,都從她嘴邊漸漸少了??h里因為她是僅有的幾位在當?shù)芈鋺舻闹?,曾要調(diào)她到縣教育局去。不說不需天天與粉筆打交道,做一個鄉(xiāng)野的教書匠,至少換個環(huán)境,房里有一盞電燈吊著,出門也能看到幾棟樓房,可她卻毅然回絕了。
“我不想離開家。要調(diào)把天元也調(diào)去?!?
張老師說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個縣城。她說正寫這《歡樂家園》,我怎么會離開張家營子。
究其實質(zhì),留下她的怕還不是家和孩子,也許真是那《歡樂家園》。每天夜里他坐在燈下,寫上一千來字,幾頁稿紙,然后給她細推細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寫的時候,她便將前夜的手稿謄抄一遍。孩娃兒呢,由他奶奶領至村頭聽古,然后回來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著他們,也看著歡樂家園。
他說:“真怕我們白寫一場?!?
她說:“沒白寫,反正我覺得日子厚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