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鄉(xiāng)長(4)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也就參觀完了呢,都在圍著槐花的父親問這又問那?;被ǜ赣H原是癱在床上的,可因為有三個閨女在城里闖下天下了,天價的藥也能吃起了,他竟能從床上走將下來了,竟能丟下拐杖從院里讓人攙著走來走去了,竟能一臉紅光地和人說這說那了。

問:“槐花的娛樂城在市里到底有多大?”

說:“柳鄉(xiāng)長沒去看過哩,我哪敢就先去看了呢?!?

問:“你是槐花的爹,想去了槐花開個小車回來就把你接走了。”

說:“要接也該先接柳鄉(xiāng)長,柳鄉(xiāng)長是俺一家的再生父母哩,是椿樹村一村人的再生父母哩。”

還有人問了許多話,不過都是槐花的娛樂城在九都的哪兒呀,管人洗澡、管人吃飯還管人干啥呀,是不是真的娛樂城里還管給人捶背和給人修剪腳趾甲?說抽根煙工夫就把人的趾甲剪掉了,是不是這一剪就真的要人家二十、三十塊錢呀?說槐花今天要從九都回來該多好,回來讓全鄉(xiāng)的干部見一見,取取經(jīng),可為啥柳鄉(xiāng)長來槐花家里開了現(xiàn)場會,咋就不讓槐花從九都那兒趕腳兒回來呢?

還要說,還要問,可是柳鄉(xiāng)長在大門口那兒扯著嗓子喚叫了,說:“喂——要問的都來問我柳鄉(xiāng)長,都到村頭豎碑那兒去開現(xiàn)場總結(jié)會,到那兒你們想知道啥兒就直著腔子問我啥兒吧。”

便依戀戀地離開了槐花家,往村頭給槐花豎碑的路口出擊了。

村頭有一塊大場地,平坦著,正在馬路入村的口道上。在那兒,前面是開闊闊的莊稼地,綠淺淺的麥苗子像從天上掉下的一層顏色樣浮在田地里,馬路從田地中間劈過去,如了一條彎彎的麻繩掛在顏色上。就在這條繩頭上,村口上,柳鄉(xiāng)長決定要給槐花豎下一塊碑。碑是青石碑,五寸厚,三尺寬,六尺二寸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七個字。碑的基座兒已經(jīng)放入地坑里邊了,正有人在座邊埋著土,夯實著,只待柳鄉(xiāng)長喚一聲“立碑——”就把那碑豎直在基座的槽里去??墒橇l(xiāng)長沒有喚,柳鄉(xiāng)長一直都在講著話:

“我們?yōu)樯秲翰幌蚧被▽W習呢?”柳鄉(xiāng)長說,“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從椿樹村里帶了出去了,還把同村、鄰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帶了出去了。一幫一,一對兒富;十幫十,一片兒富——這就是我們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道路呢,就是我們?nèi)粘ig說的集體主義、共產(chǎn)主義精神哩。像槐花這樣的人,你們說不給她立碑給誰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還又用水泥澆了一圈兒??諝庵杏幸还汕迩逍滦碌哪嗷椅叮裼兄嗌车暮铀畯娜藗兠媲傲鬟^去。日頭已經(jīng)懸在頂上了,渾金渾銀的白色在村頭暖暖洋洋地飄散著;使人感到少有的溫和與舒坦。上百個村干部,都立在那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鋪了干草的石頭上,端端地盯著柳鄉(xiāng)長的臉,看著柳鄉(xiāng)長一張一合的嘴,就像看著一個角兒在唱一出大板兒的戲。還有那村里來看熱鬧的百姓們,他們立在人群的最后邊,老老少少的,為了看清柳鄉(xiāng)長的臉,誰也不坐哩,都拉長著脖子踮著腳,生怕漏了柳鄉(xiāng)長的一句話,一個手舞的姿勢兒。

“你們說,你們村有誰像槐花姑娘那樣能干哩?你們知道不知道?槐花剛到九都才是一個理發(fā)店服務員,專門把腰弓在地上掃頭發(fā),給洗頭的男人、女人倒熱水。有一次,她把有些熱的水澆在了一個女人頭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臉上了;還有一次掃頭發(fā),掃到一個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讓她趴在地上用舌頭把他的皮鞋舔了舔……我日他奶奶這男人。你們都是村干部,都是農(nóng)村有頭臉的人,你們說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柳鄉(xiāng)長嘶著嗓子問著話,站在一個高處的石頭上,望著下面一片的干部們,就像一個先生,望著那剛?cè)肓诵iT、第一天坐進教室的孩娃們。干部們望著柳鄉(xiāng)長的臉,也像孩娃們望著先生的臉,癡怔怔地聽著先生講那天外的故事哩。

“咋能不給槐花立碑呢?”柳鄉(xiāng)長說,“她不光讓自己蓋了樓,她從村里帶出去的十幾個姑娘也都家家蓋了瓦房和樓房哩?!闭f:“不光讓這十幾姑娘家家蓋了瓦房和樓房,這村里通電、通水的錢從哪兒來的呢?給你們說——都是槐花出的哩;都是槐花動員那十幾個姑娘集資出的呢?!?

“還有一件事,”柳鄉(xiāng)長停頓了一下,瞟瞟下面的干部們、百姓們,把嗓子扯得更開些,像宣布啥兒一樣喚著說,“我為啥不讓槐花回來呢?為啥給槐花立碑,在槐花家里召開現(xiàn)場會,不讓槐花回來給大伙介紹經(jīng)驗哩?她忙呀——她現(xiàn)在是九都最大、最紅的娛樂城的總經(jīng)理。她回來一天你們知道那娛樂城得少收入多少錢?上萬呀。上萬塊錢,那是一個村落一季的糧錢呀,你們說我們能誤起槐花姑娘的工夫嗎?何況槐花說她想在明年開春把從鄉(xiāng)里到村里的泥沙路上鋪上柏油哩。把土路修成國家級的公路哩,你們知道修這路得花多少錢?”

柳鄉(xiāng)長說:

“得幾百萬塊、上千萬塊呀!”

柳鄉(xiāng)長說:

“我作為柏樹鄉(xiāng)的一鄉(xiāng)之長,沒別的報答槐花姑娘哩,我只能給槐花姑娘豎這么一塊碑,只能號召全鄉(xiāng)各村的百姓都向槐花姑娘學習哩。”柳鄉(xiāng)長說,“三天前,新來的縣委書記讓我去向他匯報工作呢,思前又想后,我覺得開現(xiàn)場會比去匯報工作重要哩,給槐花姑娘立碑比去見新來的縣委書記重要哩。我不怕得罪他縣委書記呢,我想縣委書記要是人民的好書記,他也不會被我得罪哩,因為他和我心里都是裝著自己的人民呢。都裝著自己的人民,我忙著給人民辦事咋就會得罪了縣委書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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