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社會(3)

張恨水說北京 作者:張恨水


想起東長安街一當年肆擾寇兵尚有存在者乎?

四十六歲的我,有五分之二的歲月,托足于北平,北平與我此生,可說有著極親密的關(guān)系。可是在失陷前的前二年,我毅然決然,舉室南下,含著隱痛離開這第二故鄉(xiāng)。我并不是怕會淪陷在敵人的鐵蹄下,是敵人給予我的刺激,無法教我忍受了。

我的家在西南城角,而工作地點,卻在東北城角,兩下來往,使館區(qū)內(nèi)的東長安街,是必經(jīng)之地。而在這一條街上走,就必有一個遇見敵兵的機會。馬路與使館區(qū)外的操場,只一短欄之隔。當我轉(zhuǎn)過東單牌樓的時候,一眼便看到那穿黃制服、大馬靴、紅帽邊的敵兵,約莫三五十名,架了機關(guān)槍,伏在操場地面上,向西城瞄準。他那種旁若無人的樣子,已是看不慣。后來便不客氣,馬路這邊的槐樹林子里,有著他們的哨兵,猛不提防,他嗚嘟嘟在樹林子里吹起來。在操場里的那群野獸提了步槍,作沖鋒的樣子,橫闖過馬路來。人力車夫與挑擔的小販,每次必讓他們撞翻一大片。站在路邊的崗警,熟視無睹,被撞的人只有自認晦氣,爬起來趕快跑走。

這一階段,讓我常常閃開東長安街,繞路他行。半年之后,情形更逼近一步了,報上常登著,某日某時,日軍在東長安街,霞公府、東單練習巷戰(zhàn),臨時斷絕交通。是個稍有廉恥的中國人看到這新聞,怎不氣炸了肺?當然,也沒有誰去碰他這場巷戰(zhàn)。但是在巷戰(zhàn)二三小時后,東安市場的王府井大街尚覺殺氣未除,徒手寇兵,每隊六七十人,四人一排,在馬路中心邁著便步,去逛東安市場,我曾兩次遇見,都由車夫很機警的、老遠避入小胡同里去。又半年之后,這練習巷戰(zhàn)的范圍,越發(fā)推廣,東長安街樹林里,隨時可由寇兵埋伏作射擊狀,幾乎那里不算是中國領(lǐng)土了。因此,我把經(jīng)過的道路,由南道改北道,經(jīng)皇城根過后門什剎海,西出太平倉。這是一條隱僻的路,照說可以不逢寇跡了。不想就在什剎海岸之上,常常發(fā)現(xiàn)騎著阿拉伯大馬的寇憲兵,兩三騎一排,攬轡四顧,緩緩而行。馬蹄鐵打著那路面,啪啪有聲。他們盡管在馬路中心,行若無事的走,一切車馬行人,都遠遠離開了他們。

雖然,這一些悲痛,今日頗為少煞,有時還稍感安慰。這話怎說?在“七·七”抗戰(zhàn)以后,那在東長安街練習巷戰(zhàn)的獸兵,首先便消耗在我們的槍口上,聽說臺兒莊一役,被殲最多的那批寇軍,便是在平津駐防過的,他們目無中國,教他們便死在中國人手上。假使那些東長安街練習巷戰(zhàn)的寇兵,還有不曾作炮灰的,他現(xiàn)在認得中國人了吧,認識那些在東長安街避開他們練習巷戰(zhàn)的中國人,并非怕事吧?我雖然艱苦備嘗,我還健在,想到當年在眼前耀武揚威的寇兵,有多少還能像我這樣作回憶的?我便心中怡然自得。換句話說,也就是抗戰(zhàn)這一頁歷史的偉大。

危后北平市速寫(恨水寄自北平)

闌珊北返,幾有城市依然,人民已非之感。因繁華消歇,友朋半散落也,至平三日矣,將聞見速寫一斑,以作平市之鳥瞰。(一)各城門各要道沙包,移置一旁。(二)日飛機每日必至,惟今昨(十二)大雨,未表示敬意。(三)各戲館晚上無戲,電影照開。(四)晚上九點后無市,十二點后,行人未便通行。(五)民房軍隊,大致已退。(六)城內(nèi)多中央軍。(七)五月二十后,知識階級亦多數(shù)赴津,今均回,惟眷屬半南行矣。(八)天安門已閉,故宮停止游覽,中南海黃何駐節(jié),亦停游覽。(九)中央公園,游人尚不零落。(十)倡門漸有起色。(十一)上等菜館澡堂照顧者多軍官,賴以維持。(十二)米面落錢,一元易銅子四百九十枚。

原載1933年6月17日上?!毒蟆?/p>

歡迎飛機

廣州號飛機,由廣東飛到了北平,更要由北平飛往奉天。

這樣穿過中國的長途飛行,在中國倒是破天荒的舉動。怪不得昨天上午天安門歡迎飛機大會,到會的人,有數(shù)萬之多了。

在前清的時候,北京的市民,只知道歡迎游街的狀元,過境的八府巡按。國家出了什么文學家科學家技術(shù)家,無論你的本領(lǐng)如何高大,他決計不去理會的。

現(xiàn)在北平有這些個人歡迎張惠長,雖然比不上歐美人士歡迎林德柏那種狂熱,但是在升官發(fā)財?shù)乃枷胍酝猓瑢τ谝环N有技術(shù)的人,能這樣表示好感,總算是難得了。這種行動,我以為有提倡之必要。人民的思想能夠如此,才能讓技術(shù)家去奮斗。

原載1928年11月24日北平《世界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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