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不同。伯一死,她就病了,先是手麻,后來就抖。吃了幾劑中藥,雙手反而萎縮了。左手輕些,勉強端碗;右手重,筷子也不能拿。她說病沒啥,問題是日后不能繡了,這才是大事。手不行啦,她心行,心還健康。她一心想讓蘋姐學刺繡,將來在馬道街里開個刺繡店,字號都想好了,叫“祥福繡店”。
“蘋,你爹死了,你連一點兒書也不讀呀?”
“眼下都行白話文章了,爹留的書都是古語,沒人教真是看不懂,眼一見字頭就懵?!?
“那就別讀了?!?
蘋姐的眼睛亮一下。
“天不成器地成器,不能學文章,娘就教你學繡?!?
蘋姐心里又注進了一股冰水。
“娘……你的手?”
“針法你都會了,眼下該學技法啦。鐵佛寺下的‘四季春’繡鋪里的張姨,是我年輕時的干姐。我就是跟著她學了繡才嫁你爹的。她沒女兒,兒子死讀書。你去繡鋪吧,她說喜歡你。到時她把絕活一教──其實東京也只十四種‘絕針’,你要會了咱家就能開繡鋪啦?!?
我蘋姐并不認真想學刺繡,可也不能總呆在油條巷。好日子過不上,賴日子必須還得過下去,想想,她就進了“四季春”。
東京的刺繡,距今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北宋時,京城有過一座官辦的文繡院,招了三百名繡女,專門為帝主嬪妃及官僚們刺制衣物用品。其間,民繡也十分盛行,大相國寺的佛殿兩廊里,擺滿了繡售品;領(lǐng)抹、花朵、珠翠頭面、花樣幞頭帽子等。相國寺門東還有一條街,家家刺繡,叫“繡巷”。當時,舉國上下最優(yōu)秀的刺繡藝人云集東京,制作了大量的絕世繡品,除供臣宦貴婦使用外,東京的服務(wù)人員,如妓女、丫環(huán),也都打扮得錦繡團身,結(jié)束不凡,依時新裝,曲盡其妙。大街小巷的繁華場所,如酒樓飯莊書寓會館,也都是珠簾繡額,花艷華麗。明代屠隆在他所著的《畫箋》中寫過這樣幾句話:“宋之閨繡畫,山水人物,樓臺花鳥,針線細密,不露邊縫。其用絨一二絲,用針如發(fā)細者為之,故眉目畢具,絨彩奪目,而豐神宛然,設(shè)色開染,較畫更嘉!女紅之巧,十指春風,回不可及?!庇纱丝梢?,東京刺繡曾有過它輝煌鼎盛的年月。然到了靖康元年閏十一月,金兵大破東京城,技匠們多被擄掠屠殺,剩下幾個刺繡藝人,皇室貴族南遷時都隨之帶到了江南。明末清初,江南刺繡興盛起來,多靠的是祖籍東京的藝人的絕世繡技。如今蘇繡、杭繡世家們還常說他們是籍貫中州。然而,東京刺繡藝人死亡、南遷,加之黃河水患,到民國初,像“四季春”里張姨這樣有“絕針”的人已經(jīng)寥若晨星。
實說,蘋姐到“四季春”里學刺繡,該講路是通達,走下去會有出息的。
我說:“蘋姐,張姨不吝絕地教你,你可真是好福氣?!?
蘋姐淡然笑笑:“我不是有出息的人。我除了愛吃愛穿愛唱再沒什么愛的了。”
我很惘然。
愛什么就要干什么,太勉強自己就沒多大活頭了。蘋姐說,她到“四季春”以后,也著實認真了幾日。張姨的繡鋪有很多珍品,均繡面工整,不見俗氣。像門簾上的嫦娥奔月,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掛畫上的黛玉悲秋,件件精致細膩,顰笑逼真。加上又繡了幾行詩句,如:“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痹偃纭叭趿l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絲”什么的,更顯出繡得典雅。誰望見,都會覺得張姨不同凡響。
六
可是,蘋總不能放棄對戲的迷戀。“四季春”里很難有空閑,繡活其實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著發(fā)針,無始無終地穿針引線。張姨家的兒子大她兩歲,在一家私立中學讀書,回家時總坐在她的對面讀詩誦文,這時候他們有話可說,她方覺得輕松,針也走得勻稱快捷。
有天,蘋在給一家生意人繡窗簾,繡的是月下仕女圖,張姨就教了她兩種針法:滾針和反吃。張姨的兒子奔舉見了,顯得十分喜悅。
“我娘從來沒把這種針法教過人。”
蘋抬頭望著他。
他說:“真的……可她教給了你,是把你當成我們家的人才教的?!?
蘋顯然很疑惑。
“我怎么會是你們家的人。”
奔舉就笑得一臉燦然。
“總會是的吧。”
“我壓根就不愛學繡!”
“笑話。姑娘不愛學繡還能學啥,讀書也不是你們一輩的事?!?
她認真地盯著他。
“我愛學唱?!?
“唱?”
“唱梆子?,F(xiàn)在我能唱下《蓮花庵》的全部戲文了?!?
“跟誰學的?”
“第四巷云雀書寓的桃花?!?
奔舉震一下,驚懼地看著蘋的臉,眼睜得瞳球都要爆開來。
蘋依舊再用滾針繡著月光下青波漣漣的湖水,沒有注意奔舉看她。
過一陣,靈醒一個神兒,回身看見母親正在鋪里和人談生意,奔舉才起身關(guān)了窗子。
“蘋,你瘋了!”
蘋姐心一走神,針就扎進了手里。
“第四巷是啥地場?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還是紅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