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點點頭。他從兩程牌坊拐過去,沿著一條大堤,隨意地朝著一塊田地走。那大堤兩邊長滿了戳天柳,枝葉垂著,一棵樹就是一把傘。從傘下望出去,伏牛山頂掛的云,在日光里輕紗一般鋪散開。他從口袋掏出個雞蛋,剝了皮,兩口一個吃起來,嚼聲傳老遠。地面上歇了一夜的雜草,都仰著脖兒,捧起幾粒露水珠。大堤上的遮光柳葉里,知了翅閃著暗紅的光。他把雞蛋對著日光照一下,殼兒著了火的亮。一切都這么和好、順柔,叫人感到舒坦、輕快。天青覺得自個冷不丁年輕一大截,他冥冥地被兩程故里的一切感動著,為怪怨過村長覺得后悔了。無論如何他也是個好人呀,一輩子為自家撈過啥?都這個年月了,還住著三間草房屋……山麻雀在柳枝間嘻嘻鬧,嘁喳出一首極是歡暢的歌。田野里散發(fā)著清新香甜的氣息,涼爽的空氣和燦燦的日光有了種奇妙的鼓蕩人心的勁兒在他心里滾翻著。雞蛋吃完了,他忽然極想找個人說說心里話,就從田里岔著,又去找喜梅了……
事情料不到,來得那么快,那么順。天青剛把十對長毛兔送給貧困戶,第二天縣里的廣播就播了他的通訊稿,題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來,省報、地區(qū)報,同一日竟都登了這文章。這一來,天青出名了,全縣、全省都知道兩程故里有個程天青,連鄉(xiāng)長都叫他“老程”了,讓他代表鄉(xiāng)里參加了縣上的第一屆致富能手勞模會。
回故里的時候,他推了一輛嶄新的“鳳凰”自行車,車架上夾了一塊玻璃匾,八寸寬,二尺四寸長,上有縣長親筆寫的“致富能手”四個字,比天民的柳字還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時,他歇了一會兒,才推著車子入故里。
祠廟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飯場。廟院墻下擺了一行斷石碑,上邊全有先祖語錄的斷句兒:“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禮樂亡,國家亡”;“不農則大貽深患”;“得其所則安,失其所則?!薄s七雜八,都是這類。故里人們,或蹲或坐,都正吃飯。雖是剛麥罷,并沒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饃的,饃里夾了蜀黍;吃面條的,有紅薯面摻雜。可是這日子,人們已經很滿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順也一樣,端花碗撈面,坐在欞星門口的獅子底座上。老遠他就看見了來人是天青,可還是問“哪誰?”
答說:“天青嘛……乖哉,車多新!”
人們就都看見天青了,那家伙推著車子,邁著悠悠碎步,衣裳格外潔素,胡子刮得溜光;幾天不見,臉上有了肉。他還沒到飯場,“天青”、“回來了”等等問候聲就雜成一片。
“這車多少錢?”
“獎的,不要錢。”
“嘖嘖……你當這趟勞模值,比村長的一輩子勞模都合算。”
“屁,我要這車子沒啥用。”天青漫不經心地把車子推到村長面前支起來,“正順叔,把車子給村委會吧。大伙誰有事,就到村委會里騎。”
村長站起來:“你的獎品,拿走吧,這是榮譽?!?
“啥榮譽!”天青大咧咧的說著,又很謹慎地從車后取下玻璃匾,“我要這車子沒啥用,這次開會,縣上分來五輛解放牌汽車,說扶植專業(yè)戶,我報了一輛?!?
一聽說天青買汽車,飯場立刻奇靜,待大伙從靜中醒過來,就都刨根問底和天青亂搭訕,天青也就揚聲大嗓回答著,夾扁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車,閃著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廣安今兒去鄉(xiāng)里開了會,一回來,就到了村長家。正順躺著,喝了姜湯,發(fā)了汗,但頭暈得不行,臉焦黃。中午天青回來后,他就立不起來了。
廣安拿出一卷硬光紙:“順爺,鄉(xiāng)里說咱村林業(yè)抓得好,把你評成造林模范了,這獎狀讓我?guī)Ыo你。”村長瞟一眼那卷紙:“拿去讓你娃包書吧?!薄澳哪苣兀@是你的榮譽。”廣安說著,把獎狀放在村長身邊,又接著說,下個月縣上要開人大會,鄉(xiāng)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個行政村,選一個代表出席會。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長一人時,他慢慢撐著身子坐起來,盒起獎狀,小心地翻過來,卷了卷,撫弄平展,默默地連念了兩遍:
程正順同志,一貫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為發(fā)展我鄉(xiāng)林木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特發(fā)此狀,以資鼓勵。
平平幾句話,村長念著,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動。他掀開枕頭下的草席,慢慢把獎狀放在席下面。那兒已有厚厚一沓獎狀了。他想數(shù)數(shù)共有幾十張,遲疑一下,扭身從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個小藥瓶,從兜里摸出個一分的鋼兒,旋開口,把鋼兒丟進去。早先,他的獎狀貼滿屋,后來搬家時,撕不下,他就照著墻上的獎狀數(shù),給這瓶里放了三十七個鋼兒,此后,他每掙一種獎狀或得一次獎,就在這瓶里放上一個鋼兒。如今,這小瓶已經裝了大半瓶。此時他輕輕地搖著瓶兒,臉上漸漸有了亮色,皺紋變得舒展、柔順,頭暈也覺得好了點兒。他嘩嘩把鋼兒倒在一個手窩里,慢慢數(shù)起來。拿一個放入瓶里,再拿一個放進去,數(shù)完了。九十九個!就是說,從大躍進到如今,鄉(xiāng)、縣、地區(qū)、省,四級組織給他授過九十九次獎。九十九,這個數(shù)使他猛然驚起來,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費盡平生氣力,去尋找一樣東西,如今那東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個就是一百個。一百,那是一個了不得的整數(shù)啊,記下了他這輩子的勞苦和功績,他沒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個之差,到底差了啥含義,只在心里默默念叨著,再有一個就是一百個,一百個……
村長好一陣沒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兒,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蓋,放進箱,長長舒了一口氣,對著院里喚:“草草──來一下?!?
兒媳婦輕飄飄地走進屋里。
“去給你天民哥說一下,就說村里下月選縣人大代表,到時候叫他從洛陽趕回來?!?
草草答應著,飄兒飄兒去了天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