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黃》 尾聲(2)

閻連科文集:生死晶黃 作者:閻連科


三連,突然間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從宿舍跑了出來。連炊事班、飼養(yǎng)員都如臨大敵般在連部門口集合了。

趙林沒有向部隊傳達任何任務,他只說了句出門正北,就帶著部隊出發(fā)了。

三連一路急跑,朝著正北,當大家氣喘吁吁,跑過一片荒野草地,又翻過兩個沙丘,來到黃河故道上,一個個累得癱在地上時,太陽通紅一片,如夏時一樣溫暖而又明亮從那故道的下游照過來,整個三連的人,都看見夏日落看到的那種奇觀了:平整寬闊的故道上,波波浪浪,流水聲聲,灘開來如金似銀的水面上空,有魚鷹起起落落。岸邊上,綠草茵茵,柳樹楊樹連成一片。從那楊柳叢中透望過去,讓目光染著楊柳枝間的落日之色,能看見起伏的山脈和山脈上一會是牛群,一會兒是羊群變幻不止的白色、紅色、黃褐色的流云,如燒紅的霧纏在山脈上,集中在溝壑中,吊掛在林地里。

三連的人,都呆呆地站著、坐著,在山丘下的沙地上,張望著故道的奇幻景觀,個個目不轉睛,一動不動,如人人都深沉在靜默中看一場奇幻景觀的大型演出。四下里的靜謐,使人能夠聽到天空流云的聲息,能聽見沙礫在落日的溫暖中微細的呢喃,能聽見遠處落葉旋著下落時撞在空氣上的響動。就是這個當兒,太陽即落未落的片刻,它成為一半在空中、一半在地平線以下的橢圓時,像掛在遙遠的西天邊上欲墜未墜的紅黃色蛋黃那一刻,連長趙林和指導員高保新看見他們的戰(zhàn)士們都不約而同地從溫熱的沙地站起來,朝黃河古道的邊岸走過去。全連人,默默的,一片沉寂,只有腳下細碎如樂的沙聲在響著。

他們也跟著連隊朝前邊走過去。

幾十米之后,到古道的岸邊,連隊停下了。大家——所有的人都聽見了的流水之聲,看見了面前不遠閃光發(fā)亮的一條河流。水里有草,草間有魚。四野是清新濃烈魚腥草腥的氣味。三連,一百多號人,全都默默呆著,盯著夕陽下的黃河古道上生發(fā)的一場奇觀,完完全全,沉浸在不可思議的驚異之中。這當兒,有人站在高處,有人站在低處,里三層,外三層,沉默厚得如一道墻。也就這個當兒,有個士兵過來拉了連長一把,趙林扭頭一看,見拉他的是炊事班長。又見炊事班長不言不語,指了一下他剛剛站過的一塊石頭。趙林朝那石頭走過去,到了近前,終于看清那塊石頭正巧是夏日落在給父親的信中描繪的那一塊,絕大部分埋在河道的沙下,一小部分露在沙地的表面,圓圓的,呈出深紅,狀如鄉(xiāng)村反扣在地上的柳籃。

趙林站到了那塊石頭上。

呼的一驚,趙林在石頭上看見河對岸的一棵柳樹下,王慧——王小慧正在朝他笑著招手,她下身穿著半白的勞動布牛仔褲子,上身仍然穿著那件緊身羊毛衫,內(nèi)里也仍然套了那件粉色的尖領繡花襯衣。她一邊招手,一邊在向趙林喚著什么,能清楚地看見她的倒影在落日的水面上波波動動,卻因為水聲,聽不清她究竟喚了什么。

趙林知道她是喚他趕快走到河的對岸去,他便脫下鞋子,卷起軍褲,就朝她的那邊走去了。

看連長趙林涉水朝對岸走去了,指導員高保新也就領著連隊所有的干部、戰(zhàn)士,跟在趙林身后, 著落日中的河水過去了。

我從來不敢相信文學就是人學那樣的斷言,但文學應該對人懷有恒久的尊重和愛。當文學也對人失去尊重時,人的生存的全部意義就已失去,如今天我們不明白恐龍如何消失而蟑螂?yún)s依然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一樣。

《夏日落》在十年之前寫作時,并沒有今天我對文學與人的一些理解,可它卻有意無意地體現(xiàn)了我今天“文學應該對人恒久尊重”的一些想法。也許正是這些想法,在十年之前它面世之時,獲得了一片叫好之聲,同時,隨后因為它在海外的一點點影響,我也因此嘗到了許多檢討、自省的味道……作為一個作家,十年來,我受到了組織與領導盡可能夠給予的理解和尊重,作為一部作品——《夏日落》開始了它長時期被冷熱議論的命運。因此十年里,基于某種考慮,我沒有把它收入任何版本與后來的讀者見面,借以忘記,使過去的事情不致影響今天的寫作。

可是,許多事情進入了記憶,一時會難以忘懷。一部作品,十年時間里能被讀過的人時時記住,能被某一種贊成或不甚贊成的文學理論不斷提及并論證,對于它和它的作者,都是莫大的安慰與幸運。也因此,十年之后,時過境遷之后,許多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之后,我又把《夏日落》從沉浮的塵土中清理出來,加以修飾——主要是增加了當時寫作中因某種憂慮想寫而未寫的相當于又一個中篇的文字和情節(jié),刪去了少量有阻于閱讀的敘述,使它成為今天的模樣,最終獨立成書與讀者見面。

我并不以為《夏日落》就是某一時段、或某一類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它有不少二十年前的社會歷史印跡和作者十年前的寫作印痕。但其真誠與對人的尊重,卻在《夏?落》中四處洋溢,正是基于這一點,我也才愿意讓它從塵封中走將出來,盡力讓它以原生原貌的姿態(tài)進入讀者手中。

《夏日落》僅僅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愿每一位讀它的朋友,都能把它看作是一部有點兒意思的小說,而不是別的什么,也就行了。

閻連科

2001年11月18日于北京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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