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王慧到了禁閉室里。
這是他們被禁閉的第三天上午,高保新剛剛離開,到閱覽室里不久,趙林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腦子里想了雜七雜八,一堆凌亂不堪,又如同什么也沒想一樣。他不知道團長把他們禁閉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專案小組都在三連調(diào)查了什么,夏日落的死因是否水落石出。還有,夏日落的后事,到底辦到了哪步田地。依照慣例,死者家屬來隊,連長、指導員是首先要去向他們謝罪道歉的。如果連隊干部負有直接責任,跪下請求寬恕的事情也是時有發(fā)生。然而,自他們被禁閉之后,這一切卻都不讓他們知曉半點,和事情與他們無關(guān)似的,而每餐,連隊來送飯的炊事員,又總是新兵,對此一無所知,異??瞻?。
高保新對這些肯定知曉得一清二楚,因為他每天都到營部閱覽室去。閱覽室和營部兵的宿舍僅一墻之隔,他們走來走去,都要經(jīng)過閱覽室門口。趙林極想讓高保新告訴自己一點景況,又不愿首先開口和他說話;極想下次自己首先開步走進閱覽室,把高保新留在禁閉室中,可高保新卻每次都丟下飯碗,一分鐘沒到,就先自甩著胳膊走了。趙林躺在床上想著,如何在明天讓高保新首先開口和自己說話時,如何把高保新留在禁閉室,自己到閱覽室去時,門口有兩個身影一閃,一個站在了門口,另一個走掉了。
走掉的是炊事班長。
留下的是王慧。他是把王慧送到禁閉室門口走掉的。趙林從床上一下坐起,看見王慧,心里先是微微一喜,后來是巨大的一驚,如從山頂上突然滾下的筐似的一塊巨石,把核桃似的喜悅擠壓得粉碎無形,又吹帶得無蹤無影。
“我來看看趙連長,”她對門外的哨兵說。
營部的哨兵猶豫著:“得讓……營長或教導員同意吧?!?
她說:“我認識你,你以前也是三連的兵,也是趙連長帶過的兵……我來和趙連長說幾句話。”
哨兵依然猶豫著:“總得讓哪個首長知道一下呀。”
她說:“只幾句話,有人見了,你就說你去了一趟廁所,偏巧我來了?!?
那哨兵仍然猶豫著。
趙林就和他們一步之隔,他極想怒斥哨兵說,我是犯人嗎?犯人也還可以探監(jiān)呢,為啥就不讓看我的人進門呢?可來看他的是女的,是在指導員那兒已經(jīng)讓他有些懷疑的王小慧,他就怒到唇邊又吞咽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讓她進來,還是想讓她回去。讓她進來吧,正是被禁閉之時,千萬別因為她來又風上加雨、雪上加霜。更何況他不知道她來干什么。不讓她進來,可這個時候,又偏巧指導員不在屋子里,他又想想念念,想和她說上幾句啥兒話。隨便說上幾句啥,能讓他的孤寂排遣一丁點兒也好,其內(nèi)心情景,猶如漲滿將溢的一湖水,能泄放一點兒,堤岸就沒有那么多壓迫一樣兒。
他聽著他們在門口一問一答,遲疑著自己將采取什么態(tài)度時,可那哨兵的遲疑忽然減退了。
他說:“你進去吧,快一點,我一咳嗽你趕快出來啊?!?
哨兵說完就走了。趙林知道他是去一旁望風站哨啦。
王慧是看著哨兵走去,她才一腳跨進禁閉室來的。直到她進來,一屁股坐在高保新的床鋪上,和趙林臉對臉,趙林也才看見她臉上凝著一層淺青和淡白,像二層雞蛋皮兒硬在她臉上。她望著他,就像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變化樣,待那變化找到了,她才開口說話了。
她說:“趙林,你瘦了。”
他笑笑,和她一樣坐著摸摸臉:“不會吧?每天在這睡了吃,吃了睡,療養(yǎng)似的。”
她問:“槍丟了,就要關(guān)禁閉?”
他說:“你以為是丟了一根木棍嗎?槍——軍人的第二生命哩。”
她又問:“那要是死了、傷了一個人咋辦?”
趙林不再立馬回答了。他開始盯著她仔仔細細看,像她這一問提醒了他啥兒一樣,臉上立刻顯出不安和煩躁。日光從門里落進來,斜斜的,呈菱形。從窗里透進的日光,則搭在她的左肩上,像她披的金色的紗巾遺落在了肩膀上。屋里異常安靜。仔細去聽,能辨別出日光中細微的飛塵,嗡嗡嚶嚶,如這排房子的哪兒有無數(shù)的嬰兒在嬉鬧,在哭叫。因為不安而引來的煩躁由小到大重起來,趙林望著她的目光,也便在片刻的注視之后,立馬轉(zhuǎn)成審視了。
他說:“你找我有事?”
她拿出了一張疊成方塊,從背面露出印章的白紙,說:“我離完婚了——昨天。這是離婚證書?!?
他心里咯噔一下,如應(yīng)驗什么似的。他盯著那離婚證書說:“你跟我說這干啥呀?”
她說:“我知道你和你老婆其實沒感情。知道連隊死了一個新兵。因為有人死了,你也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不能上升,你就不能讓老婆隨軍了。我來就是想跟你說,部隊要處理你轉(zhuǎn)業(yè),我愿意和你結(jié)婚,愿意做你的妻子。”
王慧把話說得很快。自不必說,進門要說什么,她早就已經(jīng)想好。甚至,在禁閉室門口,和哨兵如何交涉,她也早已成竹在胸。先前趙林把她看得有些單純,乃至幼稚,現(xiàn)在趙林忽然覺得,她不是單純、幼稚,而是單純中隱著成熟、幼稚中含著練達。他忽然極想讓她立刻從這房里盡快走出去,甚至想說,王小慧,你給我滾出去!可在他想要這樣說時,他又看見她眼角有兩滴淚水,像一個妹妹向大她許多的哥哥求討一樣原本屬于她的東西。趙林的屁股在床上動了一下,剛剛要站起哄她出去的那股力量在這一動之間,消散得所剩無幾了。手上攢的那股揮趕她的氣力,也一下成了兩手汗水。他看著她,把手汗在桌沿上擦擦,輕聲說:
“王慧,你可不能對我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你知道我現(xiàn)在落到這步田地,你要多說一句,我就不是降職,不是轉(zhuǎn)業(yè),而是被開除黨籍、軍籍,徹底地回家種地?!?
王慧平靜地把那離婚證書重又裝進口袋,卻有幾分堅定地說:“趙連長,世界上有一萬人,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要害你,剩下那一個不害你的人就是我——王慧。小名王小慧?!?
聽了這話,趙林猛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他有些感動,心里像一塊百日無雨的旱田上流過了一股細水。倘若,這兒不是禁閉室,不在營區(qū),四野別無他人,只有他們兩個,也許他會向她做出一些動作來,比如主動過去拉著她的手,有可能,也把她攬到自己懷抱里,像一個親哥對待親妹樣??墒?,這兒是營區(qū),且是關(guān)他趙林的禁閉室,哨兵就在門外邊。
眼下,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上的汗越發(fā)多起來,他只好撩起枕巾,再一次擦擦手,輕輕說了一句有些空洞的話:
“小慧,我姓趙的在這兒謝你了。”
聽了這話,她竟哭了,淚珠咣當一下落在了禁閉室的屋中央。像是要進一步表示一些啥兒一樣,她從床上站起來,朝他挪了半步,渴渴求求地望著他。
他越發(fā)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正慌心鬧神時,門外的哨兵搭救了他。哨兵大聲地在外邊咳嗽了。
趙林說:“你快走吧,以后別再來看我,等我出去了我會去看你,有的話到那時候我再跟你說?!?
王慧就依依地從禁閉室里出來了。到門口,她又回頭給她留下一句話。她說:
“趙連長,你就是蹲了監(jiān)獄我也愿等你?!?
說完之后她就走了。
片刻,隨著哨兵咳后的腳步,走回來的竟是指導員高保新。趙林有些慶幸,慶幸王慧走得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