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在趙林身下是越走越慢了。到了臨近城邊的護城河橋上，趙林終于翻身下了車。她怎么會偷槍害我呢？這老高，疑心過重是所有政工干部的通病哩?？伤麄冞€常把這懷疑一切說成是思想政治工作細致入微呢。站到護城河的水泥橋中間，把車子扎到一邊上，身倚欄桿，望著白天發(fā)黑、夜間發(fā)亮的河里的水，趙林覺得自己委實不該去找王慧，更不該去質問王慧偷沒偷連隊的全自動槍。人家和你到底是什么關系呢？夫妻？夢里情人？狗屁。戀人，不像。兄妹，又不是。

那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自他們在那包蒜邊上分手之后，他們的關系就如一碗白開水，只是對他來說，那碗水在情況不明時，由她錯放了一撮兒過時的糖，回味起來有些甜，又有些時機錯過的酸；對她來說，是他往那碗里投了半把堿和鹽，回味起來，苦咸又苦澀。她還是一如往日，每個月或半月給連隊送來一頓免費的排骨或者后臀肉，到連隊時說些軍民魚水情的客氣話，由炊事班或者連隊通信員，把她迎進連隊榮譽室，倒上洗臉水，泡上茶葉水，她洗了臉，喝了茶，問：

“你們連長呢？”

答：“訓練了。叫他嗎？”

她說：“我沒事。”

這也就走了。

春節(jié)時寄過一張賀年片，上邊未落款，只寫著趙林連長收，還寫著“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赡隳苷f這兩句普通而又著名的話就沒有別的含義嗎？一切都已過去了。如一場毛毛雨，地皮未濕就雨過天晴了。如刮了一絲風，還沒感到汗落風就止息了。如天上飄過一片彩色的云，還沒變成虹就風吹云散了。到第二年的春節(jié)之前，她明明年前要過來送些擁軍肉，送擁軍肉是要和趙林，和別的連隊干部見面的，可她還是通過郵局又給他寄了一張沒有落款的賀年片，他也就甘愿繞行彎道地通過郵局給她回寄了一份減價的全是明星美女的大掛歷。

三天后，他們見面了。她和蔬菜公司的人來共同感謝軍營這風雨無阻的老客戶。一陣客套后，她從會議室里走出來，說要去洗手間，趙林忙出來指著旁邊說，廁所在那邊。

她就往東走幾步，躲開會議室的人，冷不丁兒說：

“趙連長，我要結婚了?！?

他愣了一下，跟在她后邊，站到老指導員的宿舍旁，問：

“和誰？”

她說：“還是他。”

他說：“誰？”

她說：“老局長的兒子?！?

他臉上硬著笑：“那好呀，別忘了給我留些喜糖吃?！?

她盯著他的笑，臉上板著木然和正經(jīng)，用余光掃了周圍后，將余光收回來擱在會議室的門口說：

“趙連長，我聽你一句話，你說不讓我結婚我就不結了。”

趙林又把收起的笑僵在嘴角上：

“我只能管住三連的兵，我哪能管住你?！?

王慧把所有的目光都收回來盯著趙林的臉，像要從那張臉上看出一些什么來。

她說：

“你能管住我，我就聽你一句話?！?

他不再僵笑了，正經(jīng)說：

“你結吧，不小了。我女兒都已經(jīng)將近六歲啦?！?

她說：

“你把這話再說一遍讓我聽。”

他又說：

“你結吧，到明年也許你嫂子就該隨軍了。你公公是老局長，你也成了干部子女，說不定找工作時還得求你哩?！?

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了。收回目光，她抬起右腳，狠狠地在他左腿骨上踢一下，便轉身往連隊以東的廁所走去了。趙林沒有想到她竟會猛踢他，會那么下狠力。他因為痛差一點叫起來。提起左腿用雙手捂著小腿的正面骨，看著她拐過連隊宿舍的墻角后，他撩開軍褲，看見血像泉一樣朝下流，把他的襪子濕了一大片。

他忙把墻下的塵土抓了半把按在了傷口上，止住血，轉過身，看見給養(yǎng)員拿了幾張發(fā)票等著他簽字去走賬。給養(yǎng)員說：“連長，王會計是真心對你好?！壁w林說：“滾！”給養(yǎng)員便轉回身往炊事班的方向去。走了幾步他又扭回頭：“這發(fā)票呢，今天財務股就要下到各連抽查賬目哩?！壁w林說：“拿來吧?！苯o養(yǎng)員又轉身遞上發(fā)票和準備好的筆。簽完了，他對趙林說：“連長，我啥都不知道。我誰都不會說?！壁w林便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

給養(yǎng)員走了，他又回到了軍民魚水情的會議室。

王慧那一天再也沒有返回來。

到夜里，趙林獨自在自己屋里喝了半斤酒，吐得滿屋狼藉，自己卻一點不知道，直至來日，通信員說他酒醉了痛哭流涕，一口一聲王慧的叫，他還批評通信員滿嘴胡扯八道，不維護連隊干部的尊嚴和形象。

年前，王慧噼里啪啦結婚成家了。

年后，再來給連隊送回扣的擁軍排骨者，換成了一個中年人。她被調回到局里上班了，不僅又回到了財務股，還當了財務股的副股長。

事情就是這樣，一切都平靜如水。趙林在王慧結婚之后，很長時間，再也沒有和她有過來往。其景象，實如一根接口本來就松的繩，被兩個人稍稍用力一拉，從那接口就又斷開了，各持著一段繩子踏向東西了。因時如流水，半年之后，似乎兩個人連手里的繩子也都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唯一有些音訊的，是給養(yǎng)員有一天買菜回來后，對正去訓練場的趙林說，我在大街上碰見了王會計。連長說，碰見了？他說在十字路口碰見的。連長說，她還是那樣吧？給養(yǎng)員說，她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連長說，你快去買菜吧，今天連隊吃一頓紅燒肉。說完趙林便走了，可給養(yǎng)員在他后邊又追著說了句，連長，王會計讓我告訴你，說嫂子隨軍了，安排工作時讓你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