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在唐朝獲得歷史的小城,如同一個經(jīng)歷過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種端莊鄭重,百轉(zhuǎn)千折的氣質(zhì)。在年歲漸長遠走他鄉(xiāng)之后,我似逐漸懂得它。當我能夠懂得它的時候,它已不是舊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磚黑瓦,樟木香氣,它的窄長石巷,昏暗庭院,它的萬物無心,人間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舊可操縱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輕率地摧毀,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復古。
人群生活的歷史在綿軟紙頁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內(nèi)心信念,又逐漸被從發(fā)黃暗淡的紙頁上抹去,丟棄。如同大群螞蟻小心筑巢,更大的動物過來便掃蕩一切。人為建設(shè)和營造的一切,凡此種種,終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現(xiàn)。舊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記得它的舊模樣,有些人還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不知道。他們被斷絕與這座城市歷史之間的關(guān)系,斷絕與它的優(yōu)雅和信念的關(guān)聯(lián)。他們仿佛是孤兒,沒有養(yǎng)分,生活在一個嶄新的重新開始歷史的城市里。它顯得富足,干凈,體面,只是和過去斷了聯(lián)系。包括它與傳統(tǒng)精神支撐之間的關(guān)系,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開始。下手果決。
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沒有任何關(guān)系。它們在一個荒漠上建立起來。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池塘 |我幼時,是個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來客人,就躲起來,從來不主動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開口。喜歡對著鏡子,在頭上披掛母親的紗巾,裹起長裙,模仿越劇里的花旦,向往她們頭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裝,向往那種美麗。但那也只是出于一種幼年審美的趣味,顯然不是真實性格里的全部。
對有些事情有特別的抵抗。母親試圖讓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臉仰在水盆上面,為我洗頭,每次我都大聲尖叫,抵抗極為激烈。因為覺得這樣做會被淹死。但這純粹是一種因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覺。不喜歡哭,但卻頑固。要什么東西,做什么事情,厭惡什么,或喜歡什么,都會一直執(zhí)拗下去。感情太過分明執(zhí)著。
經(jīng)常與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有時是別人把我的鼻血打出來。有時是我打了別人的頭臉,別人家父母找上門來講。母親此刻會袒護我。但她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也經(jīng)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軟的。我的性格總有倔強別扭之處,不是乖順的女孩。
不常與同齡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后也是如此,能夠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個朋友是父親。之后,是那些與之戀愛的男子,也許是階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賞來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歡太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備質(zhì)感。又不喜對別人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感情,相處總有疏離感。
更多的時候,獨自玩耍。在祖母家寄養(yǎng),房子后院有個大池塘。夏日午后,蟬聲囂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門,在池塘邊玩耍嬉戲。野草繁雜,紅色蜻蜓成群飛舞,楊柳搭出綠蔭,小小天地,好不熱鬧。一直逗留到暮色彌漫,空氣逐漸清涼,渾身沾滿濕熱的汗水,依然不知道歸處。隱約有人在戶外叫喚,才穿過潮濕腥氣的草叢,回家去。頭發(fā)上沾著碎花瓣,膝蓋上帶著被硬葉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手心里捏著水滴。也不覺得自己孤單。游戲 |夏日午后,從二樓下樓梯,到對面的大廚房。大院子對面樓上的住戶,因為距離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別相熟。其中有個男孩,與我同歲,印象中記得他皮膚很黑,睫毛很長。母親制止我與睫毛長的孩子玩耍,她覺得睫毛長的人,十分嬌氣計較。他們?nèi)菀讋优獠缓谩?/p>
他在樓下見到我,說,去我家玩。我說,好。就跟著他去。我們穿越迷宮一樣的走廊和樓梯。他的家在走廊盡頭。他與我熟悉的其他伙伴不同,他們有時會害怕把家里弄亂,受到大人責怪,所以縮頭縮腦。這個新伙伴,很是大方,拿出所有玩具鋪到床上,我們便十分盡興。玩著玩著,注意力由玩具轉(zhuǎn)移到彼此的身體上。兩個人像小獸一樣彼此糾纏,廝打。用手抓著對方的手臂、頭發(fā)、肩膀,要把對方撲倒?,F(xiàn)在想起來,這個玩法很接近兩只小貓的互相打鬧。我們也是如此,彼此悶聲不響,一鼓作氣,肆虐行為暴力。最終他騎到了我的背上,把我的雙手反扭起來。就此告終。
我回到家的時候,滿頭大汗,辮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劃出的傷口。母親詢問,我說一直在跳橡皮筋。那時大概是五六歲。
隔一兩天,又獨自去找他。每次穿越那個光線陰暗氣味潮濕的大廚房,往高高的木樓梯上面爬,心跳格外劇烈。大概自己也知道這是一件被大人知道會受責怪的事情。我們的游戲,彼此之間距離過于靠近。但我喜歡人與人之間這種完全撤消距離的接近。它帶有危險和禁忌,支持明確的存在感。是一種暴力,一種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