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黃雀在后

李連福離開黃公館的時候是從后弄堂悄悄走的，回到八美軒里，已是下午三點的光景了。焦恩正守在店里，見李連福進來，趕緊迎上去，在他耳邊輕聲說：“老板，明天的事情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要不要見見兄弟們，我讓他們都到后院里待著去了。”李連福擺了擺手，道：“明天的事情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蓖康煽诖舻慕苟鳎钸B福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跟我來，我們上去說話?！钡搅硕欠块g，李連福關(guān)上門，對焦恩道：“明天晚上十點半他們把煙土運到川沙碼頭，你不用跟著我去了，帶著兄弟們，抄上家伙，下午就到孔廟埋伏起來，給我看著他們的動靜。我晚上劫完煙土?xí)ツ抢锿粘鸬臅?，到時候，我不叫你們，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現(xiàn)?！苯苟黧@道：“可是，明天你帶誰去搶那批貨呢?”李連福一按他的嘴，說道：“今天你什么都不要問，等明天過后，我自會同你說明白。”

傍晚時分，八美軒里忽然走進二十來人，要了三樓的一個大包廂，其中一人悄悄對掌柜的說：“告訴你們李老板，就說姓黃的朋友來了?！闭乒竦牟盍藗€小工去告訴李連福這事，李連福聞聽，忙來到三樓。進了包廂房門，其中一人站起身，到李連福面前一抱拳，說：“我們奉黃老板的吩咐，來你這里了，明天的事情，李兄你就盡管差遣好了?！崩钸B福見過這人，那天他去拜訪黃金榮的時候，這人正站在黃金榮身后，是他的貼身保鏢。李連福笑道：“不知這位兄弟貴姓，怎樣稱呼?”那人說道：“不用客氣，我叫洪洋?！崩钸B福聽了心里一驚，心道這原來就是黃金榮的心腹愛將洪洋，看他的相貌，扁鼻小眼，黃面薄唇，身材也是不高不矮，可以說是貌不驚人，但聽人傳講，此人有一身好武藝。洪洋小時隨父親來上?；焐睿赣H原是個武師，可惜被仇家砍壞了腿，行動不便，不能再練武功。到了上海，他父子混得很不得意，于是洪洋十八歲上便加入了糞幫。這糞幫其實就是些掏大糞的，當(dāng)年黃金榮各行各業(yè)都收了不少門生，這上海灘挑大糞的，也分個尊卑長幼，結(jié)幫成派，其中最大那個，叫做糞霸。黃金榮收了糞霸到了門下，于是從此上海灘上挑大糞的，十有六七也自稱黃門弟子了。

洪洋從小跟著父親學(xué)功夫，長到十八歲，已是一把好手了，在糞幫之中，屢次立下威名，有一次同碼頭幫搶地皮打群架的時候，洪洋單人抄了兩把刀，砍殺了七人，極是勇武。當(dāng)時，糞幫和碼頭幫的幫霸都是在黃金榮手下奉過拜帖的，算起來也可以說是師兄弟了。那一次事情鬧得極大，黃金榮以租界探長的身份親自到了場，黃金榮到的時候，便看見場中一瘦小少年，將兩把刀揮舞得跟一陣風(fēng)似的，遇人傷人，見鬼殺鬼，看得黃總探長目眩神迷。在他將兩幫的幫霸叫到面前，做中人說和后，便把那少年帶回了公館里，悉心以待。從此之后，洪洋便成了黃金榮的貼身保鏢，幾次在極危險的狀況下舍命救過黃金榮，威名震動了上海灘。李連福聽洪洋自報姓名，暗道：“這一次，黃老板可是動了真格的了，派了這樣的人物去做這趟事?！?/p>

洪洋說道：“我們今天便住在你店里，不曉得李兄方便嗎?”李連福連聲說道：“可以的，可以的，晚上弟兄們就睡到我后院里去吧，我在那里有幾間房，只是要委屈大家擠上一擠了?！焙檠笮α诵Γ溃骸拔覀兪莵碜錾畹?，不是來睡覺的，怎樣都可以。我們今天住在這里，只是不愿意明天被人察覺，萬一對方有眼線，看到咱們是從店里出去的，也就不會想到我們的身份了。這些都是黃老板安排的?！崩钸B福心道：“黃金榮倒是想得周全。”當(dāng)天晚上，這二十來人也不喝酒吸煙，各自早早地睡下了。李連福嘆道：“有這樣的手下，才能成大事啊。”第二天吃過中飯，焦恩來尋李連福，說道：“阿哥，我們這就先出發(fā)去川沙了，你一切多保重?！崩钸B福拍拍他道：“你放心，倒是你們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藏?！苯苟鞯绖e后，李連福踱到了后院，看見洪洋正坐在院子里擦拭著自己的小刀。李連福走到他身旁，笑道：“洪兄，今晚的事情就全靠你了，咱們要辦得萬無一失才行?！焙檠笸死钸B福一眼，道：“刀槍無眼，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到時候李兄自己也得小心了。”李連福聽了這話，心中動了動。

傍晚六點，天色已經(jīng)全部黑了下來。李連福和洪洋帶著黃金榮的二十來個手下走出了八美軒，向著十六鋪碼頭去坐擺渡船了。川沙地處浦東，30年代還不屬上海，分在江蘇的地界。這二十多人都穿著黑衣，為了不引人注目，三三兩兩分開著走，進了擺渡口。這是當(dāng)天的最后一班渡船了，頗有些擁擠，不少在十六鋪擺攤做些小生意的浦東人都趕著這班船回家。人群中有人扛著扁擔(dān)，有人提著菜籃，都擁在渡口等船。正在這時，李連福忽然聽到身后起了一片喧嘩，有女人小孩的哭聲，還有人大聲說著些什么，卻聽不懂。李連福回頭看去，只見人群后面三個打扮奇特的人，正指著地上的一個女人說著什么，那女人摔在了地上，旁邊還有個小孩，在哇哇哭著。李連福一看這三人的服飾，便知道他們是日本浪人。

日本浪人起源于鐮倉幕府時代，是指那些失去俸祿，離開主人家到處流浪的落魄武士。自1842年清廷同英國政府簽訂《南京條約》，開放五口通商以來，日本浪人便開始進入上海。到了1868年，日本本土的幕藩體制瓦解，產(chǎn)生了大批的浪人，當(dāng)時統(tǒng)計約有十萬余眾，這些浪人在日本本土郁郁不得志，也不受政府歡迎，于是便流落到了各國，特別是中國，成為了他們的聚集地。到了明治維新時代，日本政府在亞洲逐漸強勢，特別是對于中國這個近鄰，更是虎視眈眈，在沿海各地設(shè)立了租界，盛氣凌人。那些浪人有的為明治政府所用，到中國做了間諜或打手，有的自立門戶，到中國作威作福，中國政府畏于日本的強大，也不敢招惹。當(dāng)時上海的各國租界中，絕大多數(shù)的民眾都安居樂業(yè)，租界當(dāng)局也以建設(shè)和撫民為己任，宣教揚善，可以說辦了不少好事。唯有虹口的日本租界當(dāng)局，對中國人深有戒心，且縱容浪人生事，委實可惡，上海各界都對日本人頗感厭惡。

李連福見那三個浪人欺負弱小，皺了皺眉頭，擠出人群，朝后面走去。他走到那女子旁邊，蹲下身扶住了她的手臂，問道：“出了什么事情了，先站起來再說吧?！迸赃叺哪莻€日本人見有人過來，吼了一聲，一腳就朝著蹲在地下的李連福踹去。李連福放開那女子，朝后躲去，避開了那一腳，接著站起身來。這時候，“嗚”的一聲汽笛，輪渡到了碼頭，兩旁的人們也顧不得看熱鬧，都朝著船上涌去。那女子哭叫著：“大哥救我，那幾個日本人看見我，就要拖我上他們的船，他們……他們……”李連福皺眉看向碼頭，那里停著艘貨船，上面掛著日本旗，再看那女子面容俊秀，便明白了這事，冷笑一聲，指著那三個浪人說道：“這里是上海灘，你們可不能為所欲為?！边@時候，他看見一個身影正慢慢繞到日本浪人的身后，仔細看去，正是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