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作生意時先交錢,數目弄清楚后,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別離時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fā)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蹲著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fā)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8/70/1934
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xiāng)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性情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jié)。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發(fā)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
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依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8/72/1934
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蜻^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溫暖的谷倉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 8/118/1934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8/126/1934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么分長長的白日下醫(y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皆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里叫得使人發(fā)松的竹雀,與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作的夢便常是頂荒唐的夢。8/135/1934
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秘里,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 8/136/1934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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