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共衣回到左營公主帳中,沿路說些軍中瑣事、舊日閑趣,親密而不覺穢嫚。
到了帳前,陶花想起自己衣箱中有些女兒物事,營中雖有女兵女侍,眼下卻并不在跟前。她便讓趙恒岳等在帳外,自己進(jìn)去取披風(fēng)。
她多日不回來,竟一時(shí)想不起燈燭位置,摸了半天才找到。點(diǎn)亮燈燭,又打開箱子翻找半天。她的衣服平時(shí)都是侍從幫著收拾,自己早記不太清楚了,既然是翻了一場,索性又多拿了幾件一道帶回去,免得總差人回來取。
等她全都拿妥了熄滅燈燭出門時(shí),自覺已經(jīng)過去大半晌,怕是趙恒岳在外已經(jīng)等得煩了。
她快步走出帳門,冷風(fēng)吹得一個(gè)激靈,可是雙手都抱著衣服,就無法揀出披風(fēng)來穿上,出門后四處一望,看見趙恒岳正站在不遠(yuǎn)處的旗桿下,趕緊跑過去。
周營中整肅凜然,大旗迎風(fēng)飄揚(yáng)。
陶花走到近前,聽見他手扶旗桿,正念到“中天懸明月,令嚴(yán)夜寂寥。悲笳數(shù)聲動(dòng),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庇嘁粑幢M時(shí),就看見她已出來,卻又并沒多穿衣服,趙恒岳疾步上前把她重新攬入披風(fēng)中。
陶花雖不讀詩書,卻早知“霍嫖姚”是何人,當(dāng)下朗然一笑,“大王你十六歲率軍討伐契丹,比那霍將軍還要早呢?!?/p>
趙恒岳垂下面孔,“我下個(gè)月就滿十七歲了,你別總把我想得太小。”
話音剛落,聽到側(cè)旁有人問:“大王也有封狼居胥之意么?”
陶花心中頓時(shí)一陣驚跳,轉(zhuǎn)頭看過去,正是秦文。想必是正跟趙恒岳談古論今,她來得匆忙,并未注意到。他也未與她對視,只是看著大王。
趙恒岳一笑,“此事應(yīng)問將軍, 不該來問本王。將軍曾說過‘天下未定,不娶家室’,與那‘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出一轍?!?/p>
秦文在此時(shí)看了陶花一眼,“此言,我已深深有悔,我恨不得即刻與我所念之人結(jié)成連理,將來大王另請他人去伐吳越?!?/p>
趙恒岳聽見這句話,沉默半晌,緊緊攬住陶花,終是笑道:“聽聞吳越之地,以美人名揚(yáng)天下,古有飛燕合德,西施虞姬,今有蘇州名妓姚碧君,人稱色藝雙絕,以妓身入宮,竟為吳越皇帝寵妃。相傳姚妃撫琴之時(shí),連宮門侍衛(wèi)都聞之落淚。秦將軍是風(fēng)雅之人,若不見一見這樣的奇女子,豈不是憾事?”
秦文冷笑,“大王也太瞧低了秦文,拿一個(gè)風(fēng)塵女子來說項(xiàng)?!?/p>
趙恒岳似沒料到他這么一句話,微覺奇怪,“怎么?姚碧君如今是吳越皇妃,吳越皇帝都不嫌她出身風(fēng)塵,秦將軍倒是瞧不起么?!?/p>
秦文冷冷答道:“大王想必知道,我與素素姑娘交情不錯(cuò),可大王怕是不知道,她顏素素連我秦府的大門都沒進(jìn)過,就連來通訊息的丫頭都是攔在大門外面說話?!?/p>
“喔?為何?”
“怕輕佻女子辱了家門?!?/p>
“我聽說顏素素早就從良了,舉止也莊重得很?!?/p>
“已非完璧,何來莊重之說?”
趙恒岳張口啞然,又是沉默半晌,看了看懷中的陶花。陶花倒是仰頭悄悄問他:“完璧是什么意思?”她自幼喪母,平時(shí)的伙伴都說契丹話,這么隱諱的漢語父親自然也沒有教過她。
趙恒岳在她背后一捏,示意她不要胡亂插話,而后他對秦文微笑,“將軍果然是出身富貴、德行嚴(yán)謹(jǐn),與我們這些困苦中長出的孩子不同。”他拍拍懷中的陶花,“我們兩人往中原逃命時(shí),饑寒不保,夜夜相擁而眠,只為了不被凍斃。我只望自我攬政后邊境得寧,百姓安居樂業(yè),凡我周國子民,都能吃飽穿暖,高士賢人,也都如將軍般德行嚴(yán)謹(jǐn)。至于封狼居胥,千秋功業(yè),縱有漢武之心,也須有霍氏之將,所以我才問將軍可有此意?!?/p>
秦文忽然跪地行大禮,“末將但聽大王差遣,只是……只是等不到封狼居胥之時(shí),末將想即刻迎娶長公主。”
趙恒岳還未答言,陶花掀開披風(fēng)一側(cè)露出面孔來,“將軍,你我婚事已然成空,請不必顧念本宮了?!毖援吋蠢w恒岳離去。
兩人回到王帳之中,陶花整理剛剛帶回來的衣服,趙恒岳在一旁只看著她微笑。陶花問他討要一個(gè)箱子來裝置衣服,他笑問:“你是打算在我這里長住下去了?”
陶花怔了一怔,“是不是不妥?”
他一邊忍俊不禁,一邊點(diǎn)頭,“你沒聽見那秦將軍話里話外的什么莊重不莊重的?!?/p>
陶花把剛剛收拾好的幾樣?xùn)|西又都拿起來,“我聽說中原女子禮儀嚴(yán)謹(jǐn),那……那我還是到我自己營帳中去住吧?!?/p>
他按住她的手,“你在這里開心一些,還是在公主營開心一些?”
她低眉,“在這里。”
他為著這句話笑得沒了嘴巴,柔聲問她:“告訴我為什么?”
陶花十分真誠地仰頭,“因?yàn)楣鳡I里沒有一個(gè)侍從有你這般細(xì)心,這般懂我心意?!?/p>
趙恒岳的笑容瞬間全變作苦笑,“好吧,以后我會(huì)留心給你找?guī)讉€(gè)妥帖的侍從?,F(xiàn)在還是先住在我這里好了?!?/p>
陶花展眉一笑,“好,先住著吧,無非就是別人嫌棄我,嫁不出去罷了?!?/p>
他撇撇嘴,“你只想自己,不為我想想?”
她抬頭看他,滿臉歉意,“是不是,連你的名聲都會(huì)有損,然后娶不到妻子了?
趙恒岳大笑起來,“周國的王后,自然有人爭著做,你這鐵箭公主,也不會(huì)嫁不出去,只是那秦將軍恐怕會(huì)動(dòng)怒了?!?/p>
她微覺奇怪,“小滿你怕是多想了,他剛剛說話不溫不火的,比前兩天淡和許多?!?/p>
他撇撇嘴角,“不是我多想,是阿陶你想太少,你沒聽到他說什么讓我另請他人去伐吳越么。國中一時(shí)并無大將,他又不是不知。明明知道你現(xiàn)在不會(huì)答應(yīng),仍跟我求娶長公主。這是在提醒我,要我看住你,更不能嫁給旁人?!?/p>
她大皺眉頭,“你們這些人說話怎么這么彎繞,聽得累死了?!?/p>
他笑著拉住她的手,“是挺彎繞的,居然連什么完璧不完璧都說出來了。我還在想呢,這話是不是說我???這一陣子我一直跟你住一起。不過這事兒我可真沒敢想過?!闭f著仰起頭認(rèn)真想了想,“嗯……也不能說完全沒想過……”
陶花十分好奇地又問了一遍:“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說,他秦家娶的媳婦兒,不能是別人碰過的?!?/p>
她瞪著眼睛,“這怎么可能呢?走在路上,每天都要碰到人的啊,還有,你明明每天都在碰我?!?/p>
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這話是你說的,咱可不能讓你吹牛……”說著就故意邪笑著往她身邊靠過去,“那我今天就要碰碰你了。”
她一看到他的表情即刻明白過來,伸手推他,“你又欺負(fù)我,不就是仗著你多學(xué)了幾句拐彎抹角的漢話么,有什么了不起!”
“那你現(xiàn)在明白了?”
她點(diǎn)頭。
“明白了就說說看啊,沒關(guān)系,用契丹語我也懂?!?/p>
她啞然半晌,“這有什么好說的?!?/p>
“讓我聽聽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敢說?我有什么不敢,不就是那點(diǎn)事兒么。”
“是是是,你最勇敢,那我先說,說完了你要是不說,可就沒我勇敢了。這點(diǎn)事兒么,不是碰一下手碰一下胳膊那樣子碰的,漢語里面,有個(gè)說法叫做‘云雨巫山’?!?/p>
她張大嘴巴,心里連連埋怨自己:這個(gè)說法我明明是知道的!可我怎么就沒想起來?果然還是這家伙臉皮厚,這些說法天天都記著。
他聽不見她的埋怨,只是繼續(xù)邪笑著催她:“該你了?!?/p>
她嘰里咕嚕在腦子里想半天。契丹語說這回事么,她是會(huì)說的,可是那也太直白了。漢話么,她不怎么會(huì)說,可是要讓這么點(diǎn)小事給嚇退,以后在男子陣中還怎么混?還不得天天被變著法兒的欺負(fù)取笑?
她想了半天,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小男孩兒尿尿那回事兒嘛!”
趙恒岳怔了一怔,瞬間笑倒到地上去。
陶花冷冷看著他,“有這么好笑嗎,大王?難道我說的有什么不對?”
大王努力壓住狂笑,抬起頭來,一臉認(rèn)真的問:“阿陶,你是不是說過,我曾經(jīng)在你身旁尿過一次褲子?”
陶花默然半晌,倏地抽出帳壁上掛劍,指到他喉間,“趙恒岳,你給我聽著!這件事你要是敢再提一次……”
“不敢不敢……我不是說了么,你要再敢提一次,我就……就再……再尿一次……”他笑得連話說不全了。這個(gè)話題的開始,他是存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輕薄之心的,可惜到了這會(huì)兒,已經(jīng)笑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