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這個表情的是一個中年婦女，服裝整潔，面相干練，就是兩眼滿是疲憊，我進屋的時候，這位太太正背對著大門筆直地跪在地毯上，站起來的時候明顯一個趔趄。小魔女和她相對，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fā)上，別誤會這姿勢，以為俺們小魔女有啥虐人的癖好。日本的規(guī)矩，別管是不是騙子，推銷員到人家家里都是背對大門席地而坐，以示對主人的尊重，小魔女懷著小東西，當(dāng)然坐在沙發(fā)上嘍。兩人中間的一壺茶已經(jīng)沏得快沒了顏色。

不用說，這位就是那著名的“白蟻騙子集團”中的一位了。你怎么斷定人家就是騙子呢？日本的木頭房子從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就使用防白蟻藥物處理過的材料了，我們這個房子是2000年以后蓋的，還在我們這兒滴溜亂轉(zhuǎn)地找白蟻，這女的要不是騙子，那就是缺心眼兒……

不過，日本女人的跪功極佳，通常兩個小時之內(nèi)不動地方泰然自若?？催@位轉(zhuǎn)身施禮的動作，好像半身不遂，看來是腿已經(jīng)全麻了，估計這幾個鐘頭沒動地方。小魔女介紹一下這個是自己的“主人”——就是日語中“丈夫”的意思。那女白蟻專家連忙90度地鞠下躬去，嘴里十二分地客氣起來。抬頭看，小魔女?dāng)D擠眼，眼神中分明帶了一點兒俏皮。

這丫頭，前些日子不太開心。畢業(yè)以后就懷上了，錯過了找工作的時間，只好在家待著（小魔女可是對日本女性結(jié)婚就當(dāng)全職太太嗤之以鼻，一說就是“你爸爸媽媽都工作，經(jīng)常一起探討問題，我很羨慕。”咱還能說啥？），加上我這些天也忙，沒工夫陪她，難得這樣開心的神色。

“這位太太是XX房屋白蟻驅(qū)除公司的，”小魔女大模大樣地介紹道，“勞駕您再把我們這兒的危險給我家夫君講一遍吧?！?/p>

沒辦法，看來是要我配合演戲了。

那位太太眼中頓時出現(xiàn)一抹喜色，剛要開口，卻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表情。好歹打過幾年球，薩明白，這是抽筋了。這位一咬牙，尷尬道：“對不起，借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間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

以為抽了筋總得扶著墻才能走路吧，這位愣一頓一頓地自己走到洗手間那邊去了，儀態(tài)端整，就是有點兒像木偶。這位祖上大概是武士道出身的，有毅力！薩暗想。

轉(zhuǎn)回頭來就奔了小魔女，用漢語問她：“怎么回事兒？”

“是個女騙子，就是你上次說的那種，說有白蟻呢，要咱們買她們的服務(wù)?！?/p>

“那……”

“我告訴她非常非常得擔(dān)心，不過得你回來才能做主，留她聊了三個鐘頭。這人對哪兒有好東西賣可熟悉了。對了，她還有三個女兒，對養(yǎng)孩子也很有心得的……”

目光一掃茶幾，只見上面不是美容美發(fā)的廣告，就是附近商場打折的通知，還有一本厚厚的《姿村千代育兒大全》，500多頁已經(jīng)翻到了后一半，前面的頁碼里夾滿了密密麻麻的紙條。

“你真大膽兒，知道是騙子還和她侃好幾個鐘頭，不怕出事兒嗎？”

“她是騙子，不是強盜，怕什么？你又不肯和我研究這些的，一個人在家，悶……”

得，說到這兒，當(dāng)男人的再追究就太沒風(fēng)度了。

“現(xiàn)在怎么辦？”

“交給你了，反正你能忽悠……”

“我？！……”

不等我們交換完方案，那位太太已經(jīng)回來，看得出來，腿利落多了，還補了補妝，精神也好多了，滿懷期望地走了過來。

薩只好當(dāng)傻瓜了，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來。那位太太道個打擾后，便做出極誠懇的樣子來，對我解釋說本地發(fā)現(xiàn)了白蟻，甚至已經(jīng)在你家的廚房里抓了標(biāo)本出來，已經(jīng)開始啃咬你家房子的墻柱了，如果不處理的話，基本上三五年就要塌房……

說著還從桌上一堆廣告下面找出若干資料來，講述白蟻的可怕，還有她們公司的服務(wù)。

“你和我太太講過這件事兒嗎？”薩問，順便看看那兩個張牙舞爪的白蟻標(biāo)本，這種立竿見影在日本倒是罕見，快趕上國內(nèi)從眼皮里頭挑出小白蟲的水平了，有進步。

“當(dāng)然，”女白蟻專家略帶懇求地看一眼小魔女，“太太也認(rèn)為這的確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是還要聽您的意見?！?/p>

“所以，人家才等了這樣久啊?！毙∧c頭做天真狀。

“不是不是，我們非常投緣，所以才談起了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就忘掉了時間……”女白蟻專家謙恭地笑著說?？磥磉@位時間可能沒有忘掉，疲勞好像倒是忘掉了。不容易，要是我和小魔女侃一下午美發(fā)買東西，沒三天恢復(fù)不過來的，這有事業(yè)的人啊，入了戲就是不一樣。

“噢，收費多少呢？”薩裝模作樣地說道。

“不多，您這個房子，驅(qū)除白蟻的話50萬日元足夠了，我們還可以幫你們做加固，用防白蟻的木料重新構(gòu)架，那也不過是增加150萬日元而已?！?/p>

“不多啊。”小魔女誠懇地說，順口問道，“你剛才說，到小松屋買嬰兒用品，可以有機會享受20%的優(yōu)惠，是這樣嗎？”女白蟻專家感激地看看這位好心沒腦子的太太（小魔￥#？？？！~~），道：“是啊，只要你每個月第二個星期天去，就有這個優(yōu)惠的?！?/p>

“嗯，”薩點點頭，不能再玩了，再玩就太傷害人家的心靈了，“這個，的確不貴啊，我們會和房東講一下的……”

“?。俊迸紫亴＜业哪樝顸S瓜忽然入了秋，顫聲道，“怎么，這房子不是你們自己的？”

“當(dāng)然，我是外國人，住不長的，不過，您的意見很有價值，我們一定會提醒房東，他是一個本地有名的建筑師，想來一定會盡快和您聯(lián)系的?！彼_禮貌地說。

一瞬間，仿佛什么東西被打破了，我分明看見這位女白蟻專家或者說女騙子的眼睛變得朦朧模糊……

一下午的辛苦啊。聽說日本的公司對推銷員都有分配銷售任務(wù)的，一下午白扔了去陪人討論購物和美容，不知道該怎么交代。

這位女太太走的時候，依然禮貌得很，只是眼圈紅紅，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