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大躍這樣想也是有根據的。上初中的時候,學校有一陣子特別喜歡搞憶苦思甜,搞到最后壓軸戲是吃憶苦飯。在吃憶苦飯之前,聶大躍想象著一定非常難吃。那時候有一種說法,說在萬惡的舊社會,廣大勞動人民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既然是“豬狗食”,能不難吃嗎?聶大躍沒有吃過“豬狗食”,但是他相信肯定是十分難吃。聶大躍當時是連長。所謂“連長”,就是他們那個學校那個年級的學生頭頭。既然如此,那么就要吃苦在前。所以,當吃憶苦飯開始的時候,聶大躍拿出一種準備犧牲的精神,第一個沖上前,咬著牙,當眾開吃。剛開始沒有感覺,他下意識里故意讓自己的味覺失靈,就像潛泳的時候故意使自己的呼吸系統(tǒng)暫時停止工作一樣。然而味覺系統(tǒng)與呼吸系統(tǒng)并不一樣,味覺是擋不住的,吃著吃著,短暫失靈的味覺又恢復了,但是,讓聶大躍感到吃驚的是:這些“豬狗食”一點也不難吃。不但不難吃,這些用野菜和黑面做的窩窩頭其實還蠻好吃的。至少偶然吃一次的時候是好吃的。
根據這個經驗,聶大躍想:人家都說上山下鄉(xiāng)多么可怕,其實也就是憶苦飯罷了,未必可怕。
進了公社禮堂之后,聶大躍才發(fā)現所謂的禮堂與城關電影院區(qū)別很大。原來這個公社禮堂也是圖有外表,外表像城關的電影院,里面差遠了。事實上,禮堂里面什么都沒有,根本就是空空的,不僅主席臺上沒有云燈和幕布,而且整個禮堂里面沒有凳子,一張凳子都沒有,完全是一快空地,一塊斜斜的土坡。聶大躍當場失望。好在他們全部都帶了行李,這些行李主要組成部分是一個背包。那時候上學是開門辦學,在上山下鄉(xiāng)之前,他們多次學工學農學軍,還搞過野營拉練,所以,一個個背包打得像模像樣,放在地上正好可以當凳子坐,和老照片上當年延安抗日軍政大學的學員差不多。
聶大躍他們就那樣坐在背包上聽公社書記做關于歡迎他們的講話。書記講完了之后,是送他們下來的縣上山下鄉(xiāng)辦公室的領導講話,最后,是聶大躍代表廣大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講話。這樣七講八講也就到了中午。到了中午他們就開始吃中飯。中飯是公社準備的,不錯,有紅燒肉,聶大躍在家里也是難得吃一次紅燒肉,所以那天他吃了三大碗飯。
吃過飯就開始下生產隊。那時候毛主席有指示:“各地農村的同志都要歡迎他們去。”毛主席都說要歡迎他們去,貧下中農敢不歡迎嗎?但是聶大躍他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了,歡迎的次數多了,農民也出現了歡迎疲勞,因此,對他們的歡迎也是有選擇的。聶大躍首先就被一個生產隊長緊緊握住手,既代表友好,又等于是先把好貨搶到手。等大家都被搶得差不多的時候,聶大躍發(fā)現了胡婭沁,因為剛才他們站著的那個地方就只剩下胡婭沁了。孤苦伶仃的樣子。聶大躍那時候并不認識胡婭沁,但是他感到了自己作為一個連長的責任,于是跟拉住他手的那個隊長說:把她帶上吧。隊長沒有說話,在猶豫,或者說是在想著怎樣拒絕。這時候,公社書記走過來,板著臉,看著隊長,隊長一個激靈,說:“好,歡迎,歡迎?!?/p>
隊長是用牛車把聶大躍和胡婭沁拉到生產隊的。聶大躍第一次看見牛車。在聶大躍的印象中,只有馬和驢子或者他們的后代騾子才能拉車,而牛是用來耕田的。但那一天生產隊長確確實實就是用牛車來接他們的。
牛顯然已經意識到差它拉車不公平,像義務勞動,做樣子,走得很慢。事實上,他們是在天黑之后才到達目的地的。當他們進村的時候,整個村子黑燈瞎火,一片寂靜,突然,狗汪汪汪地叫起來,剛開始是一聲兩聲,但很快全村的狗齊聲叫起來,好不熱鬧,像是在歡迎他們,而且是熱烈歡迎。可見,狗比人熱情。
隊長說:“收拾公房怕是來不及了,今天晚上你先住五保戶陳麻子那里,她可以住菊香家,菊香家沒有男人,方便?!?/p>
“你”當然是指聶大躍,“她”是指胡婭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