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隨筆之一
今年(一九九四)四月二十四日,清華大學八十三周年校慶。校友返校,冠蓋云集,清華園里一派蓬勃歡樂氣氛。
一群五六十年代畢業(yè)的校友,流連細語于第一教室樓北側(cè)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左右。這是陳寅恪撰文、梁思成擬式、紀念王國維(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二周年忌日立)之碑。由于這三位清華學人在中國學術(shù)界中的無可爭辯的崇高地位,使這塊貌不驚人的石碑,成為中國近代碑林中的“三絕”。今天在碑前瞻仰徘徊、拍照留念的中年人中,有好幾位是市長、副市長、部長、副部長,也許是級別更高的高級干部,卻不大見到學術(shù)界中的名家和大師。
這景象勾起了我對差不多半年前在一個座談會上那次只有幾分鐘的發(fā)言的回憶。言者無心,聞者有意。那幾句話后來變成鉛字在《科技日報》和《新建筑》雜志上亮了出來:“……四十多年來清華大學出了很多大官,但是不出大學問家、大藝術(shù)家……”指名道姓,點了清華??催@白紙黑字的報道,似乎有點說重了,絕對化了??墒?,多少年前在大學里大批特批的“讀書做官”,事實上卻是一種認真的實踐。
近年來,清華的很多校友,走上了中央和地方高級干部王國維紀念碑的崗位,在知識分子階層中,顯得十分突出。內(nèi)行管內(nèi)行,務實,把經(jīng)濟建設搞上去,這對于我們民族來說,原也是一種進步。蔣南翔當清華校長時,明確在學生中提倡“雙肩挑”,既要學好功課,又要會做政治工作。當年,學生們一邊學習專業(yè)知識(或干脆停課),一邊搞運動或參加運動。反對成名成家,拔白旗,斗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書桌并非專為讀書而設,學好業(yè)務,似已屬非分;成名成家,哪來的毅力和勇氣。遇有機會,在人民政權(quán)中當官,或曰做勤務員,卻是一條正路?!敖逃秊闊o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本是一種方針,卻演化成一種具體操作,演化成一種不出大學問家的格局。
清 華 園 隨 筆清 華 園 里 可 讀 書?有一次,南方一位教授朋友談到清華學人北遷的盛況。此老近年來也熱衷于“風水”,亦莊亦諧得分析了一通。五十年代,清華擴大校園范圍。往西擴是圓明園,沒有擴成。結(jié)果是往東擴,搬走了詹天佑修的鐵路。他說,要是往西擴入圓明園就好了。清華大學校園占有清華園、近春園故址,那里曾是皇太子成長、讀書的地方,而當年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校園)占的卻是原來公主們的住所。從風水形勝、地理龍脈看,清華就比燕京來勢。如果當時清華能打進圓明園這帝王駐蹕游豫之地,那么,清華今天出的大官還要多得多。這當是一席笑話。
今日中國,當大官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種機遇,而下海發(fā)財卻是可以公開追求、主動接近的目標。六十年代的當官,八十年代的下海。馬克思所說的崎嶇的、必須艱苦攀登的山路,似乎變得更冷清了。去年秋冬時候,聽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播放了清華有關部門的一篇文稿。它似乎是為了辟謠。它說,社會上傳說清華的研究生有近半數(shù)下海撈錢,但據(jù)調(diào)查統(tǒng)計只有百分之十幾。當我就此詢問某系一位博士研究生時,他說,大約是百分之九十以上吧。當然各院系情況有所不同,下海之深淺、時間的多寡也不一樣。有的研究生說,不下海撈幾個錢,哪有錢買書買資料。事實上,個別研究生下海所得,已足以買車買房子,豈止買書買資料而已。苗頭露出,已引人矚目。也許不多幾年,在這群青年中,會涌現(xiàn)出一批大企業(yè)家(公營企業(yè))、大資本家(私營企業(yè)),他們不僅比大科學家、大藝術(shù)家威風,也許比部長、市長更令人刮目相看。書——海相通。海中自有顏如玉,海中自有黃金屋,海中自有千鐘粟。在這批新的大企業(yè)家、大資本家中,還會有一些人要當大官。如今當大官、當大企業(yè)家、當大資本家都一樣光彩,科學和知識的巨人,只能在他們這些同窗伙伴的夾縫中走來?——像大官大賈那樣風流,還是仍像老教授那樣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