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的封號中隱約帶有不祥的信息。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的情節(jié)中,賴大來稟報:“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這里“尚書”之名,讓人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上陽白發(fā)人》,長詩中曾寫“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按蠹摇笔菍m廷中的口語,稱皇帝為大家。三國、北魏時,宮中設(shè)有女尚書?!杜f唐書?職官志》記載,內(nèi)官有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各二員,正五品,分掌宮中事務(wù),相當于前代的女尚書。唐代王建的《宮詞》曾寫:“院中新拜內(nèi)尚書”,也指的這類女官。上陽宮,在東都(洛陽)皇城西南,唐高宗上元時所建。唐代安史之亂后,上陽人所說的“玄宗”沒到東都,這里說“遙賜尚書號”,指從長安遙加以女尚書的封號,是虛銜而非實職。而且結(jié)合上文,似乎“今日宮中年最老”與尚書的封號存在因果關(guān)系。所以,這個“尚書”之封,似乎隱含著因年老色衰而遭冷遇的意味。
元春的親情中其實隱含著家長與女兒的矛盾。《紅樓夢》里雖然總說“長安”,但小說所寫人物的生活背景顯然不是唐代,而是作者所處的清代社會?!伴L安”雖然是虛構(gòu)的符號,但有時也帶有某些實際意義。例如,小說中幾次提到“楊妃”,用來描述寶釵的豐韻,而寶釵本人并不喜歡這種比附。然而,透過表層文字,從脂硯齋的批語中,從小說的意蘊中,讀者會感悟到元春其實與楊貴妃有更多的相似之處。除了從《乞巧》中透露的“宮怨”,從家庭對她的期望中也可看出。楊貴妃很榮耀,以至于“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元春為了這樣的榮耀,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一點在她省親時的情愫發(fā)人深省。對祖母和母親,她“滿眼垂淚”,“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在勸慰家人的同時,不禁又哽咽起來。對父親,她隔簾含淚地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元春向父母哭訴的話語,可謂肺腑之言。她把宮墻之中說成“不得見人的去處”,覺得富貴已極的生活若以骨肉各方為代價,還不如田舍之家的天倫之樂。
父親賈政的回答與其說是對元妃的勸慰,還不如說是對她的勉勵,讓女兒只能更加忘我地去做“賢德”的宮妃。賈政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F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辟Z政的這段話,“公文”味道極強,其中有一句話不乏意趣,即“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边@與寶玉的女兒論有同工之妙,與《長恨歌》中“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詩句遙相呼應(yīng)。在父親高調(diào)的帶動下,元春只好收起她的家長里短,板起面孔,也囑咐父親:“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yǎng),切勿記念”等例行公事的話。她不能再以女兒的身份在父母面前暢所欲言了,她必須感念天恩祖德,為家族、為姊妹兄弟的榮耀而“業(yè)業(yè)兢兢”地侍奉皇上,元妃的眼淚暫時收起了。當三四個時辰過后,要“請駕回鑾”的時候,她“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這一回的結(jié)尾寫道:“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guī)范,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痹谧诜ㄉ鐣凶鹋笆瞧毡楝F(xiàn)象,但也有特例,那就是培養(yǎng)一個女子,將她送入宮中,宮墻內(nèi)的苦痛只有她一人承受,但有可能帶來滿門生輝的“光彩”。這時,父母對女兒的養(yǎng)育之“恩”,會轉(zhuǎn)化成女兒的“怨”。無論是得寵還是失意,元妃的恩恩怨怨中除了對君王的,還有對父母的。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詩前小序?qū)懙氖牵骸绊箷缫??!薄睹献?梁惠王下》講述的古代仁政理想是“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愍怨曠”正是白居易關(guān)心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大觀園的一個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個字,但在元妃心中卻深埋著“怨”,“盛世”之內(nèi)仍有“怨女”,這是《紅樓夢》的思想含蓄而深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