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嶺下的路口早堆滿了人,像一群粘在蜜餞上的螞蟻,密密麻麻的,將先頭的東北軍馬隊圍裹得嚴嚴實實。路邊的土棱上、高崗上、再遠些的田埂上都站滿了人,抬頭往上看,嶺上的林子里也人影綽綽。一排排土槍、梭鏢、鐮刀、斧頭、鋤頭、木棍……似在揮舞著憤怒,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喊叫罵聲讓軍人們無地自容。
熊向本翻身下了馬,先問前衛(wèi)連的連長,誰是百姓中領(lǐng)頭的。前衛(wèi)連長的頭都暈了,哼嘰半天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蓱z這條精壯漢子,一身的力氣一身的武藝不知上哪使去,剛到路口就被人群呼啦啦地圍住,接著人越聚越多,都跟地下突然鉆出來似的,讓他們猝不及防,挨了無數(shù)謾罵數(shù)落,被噴得滿臉唾沫星子不說,連槍都差點被老百姓搶下了。
“那個是大官,不能讓他走了,咱們?nèi)デ笏?,讓他給個說法……”老百姓早認出那黃呢子熊向本是個頭頭,便連喝帶叫地擁過來。前衛(wèi)連官兵拼死擠出一條人縫,又迅速臉朝外圍成一個狹小的人圈,把熊向本夾在圈中,眼看將他和他的兵擠成一個多層的夾肉漢堡。
連熊向本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場面,以前光聽說過“九反朝陽”的傳說,知道當?shù)孛耧L彪悍,沒想到如此彪悍,簡直要反天了。
“給我把路讓開,耽誤了軍機是要殺頭的,你們還要不要腦袋?……”熊向本站在圈里扯著脖子喊了兩句,又把馬鞭子高舉著比劃了兩圈。前衛(wèi)連的官兵受到旅長鼓動,一陣稀里嘩啦地推彈上膛。但那點聲響跟漲潮般的吶喊聲相比就像在已經(jīng)起爆的地雷陣中放屁,放得再響也構(gòu)不成動靜,更嚇不住憤怒的人群。
“屁軍機大事,逃跑也是軍機大事?……”
人越聚越多,話說得越來越難聽,把前衛(wèi)連官兵臊得滿臉通紅,像烈酒上頭,又從頭紅到身,從脖子根一直紅到腳后跟;手里的槍也不自主地耷拉在地,像一根根剛泄完精的陽具。
熊向本的心臟猛一陣收縮,剛毅的眼睛也不由得泛起潮氣,心下暗自贊道:“這朝陽地片的人‘狂、野、鑿、軸、倔’差不多占全了,一個個生死不懼,不怕天王老子更不怕官,連老人孩子都倔犟得像大?子,難道都是吃杠子頭拌沙子長大的?咋這么嘎呢?”但熊向本仍然嘴硬,“快把路讓開,我們不是逃跑,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戰(zhàn)略撤退。是撤退,不是逃跑,總有一天我們會殺回來的……”
“你們還是中國人嗎?你們褲襠里長沒長那二兩肉?……”一團團巨雷爆炸般的吶喊將熊向本寬厚的男中音擠壓成一張蒼白的薄紙片。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奮力擠到人前,“撲通”一聲跪在熊向本腳下,猛抬頭,臉上的褶皺頓時拱起成一道道褐色的山嶺。緊跟著所有的老人、婦女、孩子都跪倒在熊向本面前,“撲通撲通”聲此起彼伏,像成群的蛤蟆跳井。
熊向本再也無法趾高氣揚,他的心被“撲通”震撼得支離破碎?!敖o我要軍長……”他幾乎帶著哭腔,對著話筒苦苦哀求:“喂,軍長啊,求你了,不能再撤了。啥叫背井離鄉(xiāng)?咱們這就叫背井離鄉(xiāng)……”
話筒的另一頭言辭激烈,竟也帶著哭腔,但沒說幾句便摔了話筒。
“鄉(xiāng)親們,我們是軍人,上峰的命令必須服從……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打回來,你們放心吧……”熊向本越說越?jīng)]有底氣,說到最后連自己都覺得跟放屁差不多。
嘈雜的人群瞬間靜了下來,靜得讓在場所有人的每一處毛孔都張開了。大家自發(fā)的手挽起手平靜地向前擁去,像夜里暗流涌動的海。
突然一聲哀號震破了寧靜,像一頭臨死的老狼發(fā)出最后那聲絕命的嘶吼,那帶頭下跪的老人突然撲到人前大喊:“你們要撤就撤吧,踩著我們的身子撤吧,我們死也不離開這里,這土地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的墳?!闭f罷,橫躺于地,像一棵橫長的松樹。后面的老人、婦女、孩子同時從容地撲倒在地,拱起脊梁。
熊向本痛苦地咬了咬牙,軍人,尤其是指揮官最忌諱的就是猶豫不決,他不想再猶豫了,就沖著前衛(wèi)連連長喝道:“還愣著干什么?前面就是地雷陣,你也給我蹚過去,為全旅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