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螃蟹人與拋火蛋的大鐵鳥(9)

殺鬼 作者:甘耀明


帕聽完始末,心中沒有洶涌的憤怒,或許他覺得連家都歸不得的加藤武夫這下安息了,只有死亡不需世仇,能包容任何痛苦,卻把死者的痛苦轉嫁給生者處理。吭一聲,他猛抽佩刀,這動作嚇壞所有人,都退得影子不見了。但抽刀角度不對,加上先前用嘴叼刀鞘時咬出了個壞弧,抽到一半,刀柄斷裂。帕不啰嗦,徒手抽出那卡著的刀,以刀在宿舍的地上畫過一圈,對那些老兵說:“傳話下去,我要關牛窩的每個官兵都知道,連步槍、速射炮都要對他們告知,誰再敢跨過線進去,就是找死?!闭f罷,握刀離開。利刃割入帕的掌肉,鮮血直冒,隨后有一截肉從手上掉落了。

坂井撿起那塊肉。是帕的小指,因用力被刀切落。坂井幾乎嚇得喪膽,知道帕要前去練兵場理論,便遠在一丈外,大喊:“鹿野殿,拜托你回頭看看,看看你的子弟兵。你跟那些老兵和憲兵作對,贏了又如何?白虎隊可能解散,我們被分散到各地,當兵的日子從此不再好過?!?

帕頓了足,回頭看看子弟兵,一點也不假,他們的無奈、驚駭像午睡醒來后還留在臉上的草席印,擦也擦不去。

“那你們再回頭看看,看看身后的那些老兵。記得你們的抱怨嗎?怪他們欺負你、操你、罵你,可是等你們也老了,也開始操新兵、罵新兵,抱怨兵一期比一期還爛,該做的都叫別人做。因為這樣,你們腐敗了,一個個像敗家子,把皇軍資產都敗光了?!迸疗届o說,完全沒有憤怒,“白虎隊解散又如何,如果你們記得自己是最棒的皇軍,到哪都沒人輕視你們?!彼D頭走了,走幾步忽看到一株血桐樹,便把斷刀插上。流出的樹液很快氧化成紅色。帕以刀為誓,要在場的人莫忘當兵的初衷,一心報效皇國,奉獻給天皇陛下。說罷,朝練兵場大步跨去。

來到了練兵場,守衛(wèi)看到衣著破爛又滿手是血的帕,緊張得不得了。他們沒能力不讓帕進入,卻擋下后頭跟來的一群學徒兵,把帶頭的兩人用槍托打趴在地上,喝令其他的也趴下。上百位的士兵很快接到緊急命令,得知帕要血諫鬼中佐,有的手持由輕便車鐵軌打造的長刀,有的握著約五米長的尖竹篙,跑來圍著帕。這竹篙是要對付登陸的美軍的,像史前人類簡陋的武器,現(xiàn)在要用在帕身上。他們用竹尖碰著帕,只敢隨他移動,不敢去阻攔。有位平日看不慣帕的日本兵借機用竹篙刺入帕的胸膛,血水順竹竿流到他的手上,他害怕了,這血如此激動,他燙傷了,順勢往后倒在地,也把竹篙抽出。

一位憲兵大喊要帕停下,還跑到帕前頭敬禮。帕知道這是先禮后兵。他曾在車站看到一位準尉因急事而插隊,被士官階級的憲兵攔下。憲兵先敬禮后拆掉準尉的階牌,以破壞軍紀為由,硬把他拖下車,當著打赤腳的菜販,打他兩個耳光帶走。因此帕不待眼前的憲兵先動手,自己先拔掉軍階,放到對方手中。這菜鳥憲兵不知所措,全身發(fā)抖。倒是另一位憲兵站上前,抽出長刀橫在帕身前。帕徒手去抓,使力卷,那把刀就像受勁風的竹子繃個弧,硬生生斷裂,刀柄高彈后掉上屋頂。

帕走了幾步,回頭看著升旗臺,閉上眼睛。他就站在那兒。這時最好下手,要是有人敢一刀斷下帕的頭就贏了。可是誰敢?

這時另外十余位士兵從槍房拎著步槍來,值星官一聲令下,要拿竹篙和長刀的士兵退下。值星官又喝令帕退出練兵場,見他還杵在原地遠望,馬上下令槍兵拉槍柄,對空鳴槍。砰砰砰。槍聲回蕩在縱谷,一些兵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嚇著,更遠處的竹林叢,一群受驚的烏鹙飛逃到藍天。槍兵隨即舉槍對準帕,雙手微微發(fā)抖,氣氛冷凝,等待值星官的再次命令。值星官遲遲不下令,是因為眼前那個傳說中的鬼軍曹,面對數(shù)百人包圍,還閉上眼,站著不動,感覺帕沒有任何殺傷力,反而是求死。

“掛反了?!迸两K于張開眼說話了。

讓在場的人不明所以,順著帕的眼神看去,還是一頭霧水。

帕用握刀的手指著五十公尺外的日丸旗,大聲說:“巴嘎呀路,你們怎么搞的,把國旗掛反了?!?

混在人群中的旗兵,把竹篙拋了,跑到升旗臺,把旗子降下來檢查??招牡蔫F竿柱被拉動的繩子打得當當響,好像大家的疑惑,因為日丸旗是對稱的,白布中繪有紅日丸,怎么掛都對。旗手檢查完,立即從遙遠的那方對帕敬禮,期待帕的敬禮響應。帕高喊升旗,旗手才把日丸旗掛正,拉上竿頂。過程中,所有的士兵端槍或立正,看著旗子緩緩升到頂。這幕震撼大家,國旗怎么有正反之分,即使有,如何從五十公尺外看出來。只有擔任過公學校旗手的帕才能感受到那最些微的變化。日丸旗為了表達旭日東升的意象,紅丸會高些,故有正反之分。旗手為了方便分辨正反,會在旗角做些記號,縫些白線微凸之類的。然而帕不是從這些微特征看出,是國旗飄得硬邦邦。那些平日隨風撫弄的旗布經(jīng)緯,早有它的順暢聲響,掛反就逆了,聲音不夠軟呢!

升完旗,氣氛軟了,火藥味也散了,他們知道帕不是存心來反的,便沒有阻撓他。于是,帕順利地握著斷刀來到鬼中佐的辦公室,在外恭敬敲門,三次大聲的自報家門,請求入內。敲門無人應,帕自行推開門進去,公廳闃無人影,各種擺飾整齊,安靜無塵,讓他誤以為自己得踮腳尖走才不會打翻聲音,只有桌邊的一盆藍色的紫陽花,強烈顏色散發(fā)一股生命。他走到那兒,發(fā)現(xiàn)桌上有個打開盒的留聲機,里頭躺著哥倫比亞發(fā)行的黑唱盤。他轉動搖柄,先是發(fā)出沙沙噪聲,操著北京話唱歌的李香蘭以《迎春花》一曲劃破了沉默:

一朵兒開來,艷陽光。

兩朵兒開來,小鳥唱。

滿洲春天,喔!好春天,

別在旅人襟上的是迎春花兒。

令人喜悅的滿洲。

令人喜悅的滿洲,那是義父惦念的地方。他聽不懂支那語,可是歌中卻充滿精魂,好像夢中之夢的語言。帕隨著節(jié)奏哼,直到滿洲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似的,因此咬著唇,身體有些顫抖,帕感到這首歌是為他唱的,世上只剩這首歌懂他,反復聆聽直到淚流。他順著落淚看去,發(fā)現(xiàn)鞋上黏了一朵紫泡桐,紫琉璃中鑲了血漬,很雅潔。他拿起花,拈著花梗揉轉幾下,放上留聲機,等淚干才走出辦公室。衛(wèi)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鹿野中佐去巡視高炮要塞,晚餐才回來。帕抬頭看,群山橫亙在眼前,山上的竹子像雞毛撣子揮動,像松鼠翹尾巴,更像千萬只手搖擺。他心情一松,覺得手疼。低頭一看,嘆聲唉,竟握著一把斷刀,利刃割入手掌,割斷的小指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他把刀插在日本建筑常有的魚鱗板,插得夠力,傷口更深了,只好緊握拳防止血噴出。他倚靠在門上,揮手叫圍住的百來位官兵離開,嫌他們真礙眼。沒有人敢動,也不敢多呼吸。

帕攀著廊柱,爬上了屋頂,靜觀前方,那濃得幾乎讓人咳嗽的霧氣從山頂翻落,漫到了練兵場。遠方紅磚墻角的芒果樹被霧氣包圍,干燥得像流光發(fā)亮,濕氣繞了過去。帕想起還在公學校時會爬樹摘芒果,夏日時光,吃得兩手湯汁,牙縫全是肉纖維,一排的樹如今只剩一株,美軍炮彈與日軍刺刀的傷痕全在上頭。關于摘芒果的好時光,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怎么想起來,像是轉世前的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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