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天公伯終于青瞑了(3)

殺鬼 作者:甘耀明


鬼中佐只好下令帕帶出劉金福,任務沒有獎賞:“像你祖父那樣的,沒辦法不吃不喝超過三天。”鬼中佐訴諸情感,要帕自行處理。帕又向鬼王求助,編了個自己都臉紅的理由。鬼王也不隱瞞地說了計劃。帕當晚便向鬼中佐說:“好,我只要一百公斤的大鐵錘就好了。”隔天天氣陰,天空飄雨,車站的燈殼發(fā)出輕微的雨嘆。早班的火車到了,五位上車搬大鐵錘的憲兵耽誤了車程,讓司機猛拉汽笛催人。帕上車,才彎個身,便把那個重一百公斤的鐵錘拎下來。雨越下越狂,天空響雷,帕把大鐵錘放入站內(nèi)避雷,盤坐冥想。白虎隊拿著圓鍬和十字鎬從地牢外的五公尺處向內(nèi)挖去,用大鐵鉗剪斷九鏨根。越靠近地牢,樹根越密越粗,挖的速度也變慢。另有十位學徒兵,拿稻稈從地牢上方穿入,好吸走大量落入的雨水。但雨太大了,劉金福嗆得猛咳,還把救援的稻稈全拔斷。兩小時后,一位學徒兵沖進驛站,用青冷顫抖的嘴唇喊:“報告隊長,歐吉??煅退懒恕!蓖呶萆咸烙辏輧?nèi)飄著震落的灰塵。帕闔眼不動,五分鐘后起身拿大鐵錘出去。走到外頭才知雨狠,世界快融化了,廣場陷成了大凹槽,中央有個突起像燭芯的黑虬。帕大喊停,要忙碌的學徒上來躲雨。爬上來的學徒兵擠在車站和民宅廊下,身上都是水痕和顫抖,嘴里塞滿了噴嚏聲。帕跳下洞,在渾水里走向九鏨根繭,用力打它一下,裹繭的泥土馬上崩壞,積水泄出來。劉金福的咳嗽聲從里頭傳出來,怒喊:“你們不會贏的。”話沒說完,帕大吼,把大鐵錘往地上捶,穴內(nèi)數(shù)噸的雨水噴開來,附近的玻璃窗震動,樹葉掉落,大家以為是美機哪時丟下的啞彈忽然爆炸了。帕趁穴內(nèi)的雨水還沒回攏,大腳擰穩(wěn),用力往九鏨繭的底部揮錘去。地板松動了,轟一聲,來個全壘打,那個“洞”從地穴飛出去了二十幾公尺,落在馬路上滑,迸開水花,最后卡在無法入站的火車底盤下。拉娃從車板的小洞看去,那有個大繭,像是足夠把關牛窩洗到破皮的大菜瓜布。她聽到繭里傳來還算順暢的呼吸聲,放心地說:“歐吉桑,我就說你的‘洞’會飛出來?!?

一架三菱飛龍式貨機徘徊在藍天,灑下細小的雨,雨隨風飄到哪都是,盤旋的盤旋,飛舞的飛舞。好多人停下工作仰看,張手接到這種干燥的雨,原來是種子。有些籽有細長的絨毛,它抓到風飛了,飄過河流與森林,來到山林做工的人群處。現(xiàn)在,他們要花更多的時間和人力在鏟山填谷,每天有數(shù)百人投入,非加緊完工不可。那些落下的汗,讓地面的鹽分過高,幾乎快長不出植物,倒成了動物半夜跑來舔取鹽巴的圣地。白虎隊加入工作,身上粘滿有絨毛的種子,它隨汗水落地。帕趁空閑,沿山路下去,轉入森林后硬是把那走出一條回家的新路徑,進籬前把種子拍落?;h笆是帕新圍上的,里頭各養(yǎng)有十只小雞和小豬,都是他打落美機和抓到美國人所獲得的縮水獎品。但是老主人不照顧它們了。

帕把藏了劉金福的樹根繭扛回山中,光是解開繭就花三天,好在那些樹根是活的,泡了咸水便死了。劉金福被強行拉出地牢,深覺屈辱,此后自囚在夢里,拒絕醒來,他牙齒緊咬,雙手緊握而使指甲嵌入掌肉,憤怒完全呈現(xiàn)在肉體上。帕照料這植物人,依三餐把配給的軍米嚼碎吐哺,用竹管接上雞腸當工具幫祖父灌食。定時按摩劉金福的手腳,拍打背部,從嘴鼻把膿吸出。按時翻身,免得長褥瘡。每日清晨,伸手從祖父的肛門掏出一顆顆球狀的硬屎塊,傍晚時背他去散步,一邊唱歌一邊拍他的屁股,哄他放屁清腸。這樣半個月,飄來的新種子在門前竄成了幾尺長的野菜,開出下垂的紅花,帕摘下來燙熟,嚼碎后灌給劉金福吃。那種菜俗稱南洋春菊,日文漢字叫紅花襤褸菊,煮后的菜色襤褸,滋味苦澀黏腸,卻成為村民饑荒時的桌肴。有人說是飛機草,因為是從飛機上撒的,將就吃吃。有人說是饑餓草,肚子餓壞了,什么都沒得吃時,它們才飛來的。沒有一種名字比光榮天皇更值得的,帕用天皇的年號命名,叫昭和草,意謂“今上(當今天皇)”御賜的。

植物人每天猛長趾甲和頭發(fā)。帕用軍用剪刀鉸趾甲,“咔”一聲斷裂,趾片竟射嵌在竹墻上。再用磨刀石修腳趾甲。趾甲很難處理,劉金福會緊握手,趾甲老是刺傷掌,搞得一片膿瘡。后來帕發(fā)現(xiàn),握拳不代表戰(zhàn)斗,是孤單需要伙伴,便把自己的手鉆進劉金福的拳窩。那手抓到依靠,淡淡牽著,膿瘡就好了。只有帕要出門時,才會抓兩只小豬代替自己,給劉金福牽著。劉金福的頭毛長得更快速,像流水往下潑,到處積滿斑白的潮水,還流到菜園。有一日,頭發(fā)碰到陽光,瞬間變白,陽光順著發(fā)絲傳送到他的腦袋。夢里的劉金福頓時看見路燈亮了,自己盤坐在路燈下,除了一盞路燈之外都是堅壁清野、一望無際的世界,于是他大喊,吹掉燈火。帕聽到劉金福的夢囈,把他的頭發(fā)墊在樹頭上,用菜刀斬。頭發(fā)太韌了,剁不斷,被菜刀嵌進木頭。帕看傻了,用手猛扯頭發(fā),痛得大聲喊出,發(fā)絲像細微的刀子割入掌中。那是劉金福的憤怒之發(fā),斬不斷,理還亂,他把不滿都囤積在上頭,不然會悶死的。

某天下大雨,雨勢狠,把屋頂都砸出破洞,晴后的陽光射進來。那個落下的光印隨日頭移動,好像在晦潮的房里找什么。隨日頭北移,光印路線略微南移,九天后照到劉金福的腳。啵一聲,植物人發(fā)芽了,從腳趾長出植物,葉子茁壯,上頭飛滿發(fā)光的塵埃,如飛鳥環(huán)繞在十座小森林,讓觀看的帕發(fā)出喟嘆。原來是劉金福的老趾甲鈣化腐空了,塞滿牢土,便把當時拉娃從車洞丟下的種子全藏在那,共長成三百多株的小苗。其中大拇指的森林很澎湃,一公分厚的鈣化層養(yǎng)了好多熱情的秘密,以雀榕最霸道,溢出的纏根裹著他的腳板。帕覺得劉金福想借植物和他說話,便把耳朵放進去,蹲下,捂著聽。哇!他聽到細根躥長聲音隆隆響,起初以為是風大,但他記得劉金福說過植物會趁打雷時趕快長根,要喝隨即到來的落雨,于是他知道劉金福的夢中在打雷了,豪雨將至。他幫他蓋上蓑衣,刻了一條船當床,要祖父躺在兩條小豬中央牽著蹄,在日頭天也掛上煤燈以防天色隨時轉暗,讓祖父安心。然后他把趾甲苗全拔下,移種菜園,叉著腰,望著日頭時還打噴嚏。帕關上竹門要離開時,杵在那兒看小豬小雞在籬笆里玩,小豬用鼻子亂拱,小雞亂掘地穴,到處是坑。他又抬頭看屋頂?shù)碾s草,被陽光磨得泛光,遠處的森林在最細微的風中動,好像是喘息的河流,而更遠處由樹梢構成的山棱線在浮動。他看得太久,都忘了要出門還是進門。于是進門,看著躺在兩頭豬中間的劉金福,探探他還有沒有鼻息。他腦門總是這種猶豫、遲疑與愁纏的煙霧,幾乎遮瞎眼,就是生怕劉金福隨時會斷氣。他最后撒了一把豬菜,去招呼小雞和小豬,便大聲唱歌,邊吼邊沿著小徑回山林做工,這樣就什么都暫時忘了??熳叩綍r,他聽到遺忘在耳朵里的一種植物還在長,發(fā)出咕嚕聲音,他拔光附近的雜草和石頭,把它種下。這植物的日文漢字是躑躅,即杜鵑,叫得更精確是玉山杜鵑。那是拉娃自族人手中轉送給劉金福的。玉山杜鵑,在雪中微卷樹葉,忍冬待春,泰雅語故稱北德拉曼,意思是“再試試看,別放棄”。拉娃的族人曾攜帶此種子走五天四夜,夜攻玉山頂,面對曙光,背對日本最高海拔的神社“新高山祠”,手掌高盛種子,跪地祈求全世界的泰雅祖靈給它力量,能在更低海拔的燥劣環(huán)境發(fā)芽。然后把種子送給拉娃,期許她獲得植物發(fā)芽的力量。

夜露滋潤,玉山杜鵑一夜大一寸,半個月后長成樹,開出白色的花朵。數(shù)百位鏟山的人,終于看到平坦盡頭那株開花的玉山杜鵑。他們這才相信先前的猜測,眼前長一公里、寬八十公尺的平臺,是一個被云霧掩藏的簡易飛行場。他們開始整理飛機道,十六人一組拖動一個大石輪壓平。石輪大如房子,從巨巖上鑿下來,每個耗時三個月鑿成。石輪也像火車輪般,把石子軋得火花爆竄后剩下灰燼。帕一人就拖動了,他傾斜身體,綁上拳頭粗的麻繩,每拖一次就像刀子割肌膚。過度勞動使他們手腳冒水泡,常常半醒著工作,也半睡著吃飯。疲憊得想放棄時,山下傳來洶涌歌聲,學徒兵爬上樹梢或崖邊瞧。群山奔騰,有好多人從三個方向走來,還有一朵大云飄來飄去,飄到哪兒,被云影遮到的人群會唱起高昂的軍歌。北方是來自新竹州的兩百位警防團人員,西側是來自苗栗郡的百位愛國婦女,南邊是來自臺中州的三百位中學女子挺身報國隊。他們來這做工,困的困、累的累、渴的渴,但是白云朝頭頂飄來時,都用響徹云霄的軍歌趕走云。在人聲的驅趕之下,白云只能朝東奔向機場。忽然間,晴雨落下,把厚薄各異的樹葉敲出節(jié)奏,白虎隊知道他們?yōu)楹纬枇耍@是“西北雨”的云,得唱歌應和,便在雨中豪情起來。上千人投入做工,機場在兩天內(nèi)迅速完工。

天氣漸暖了,日頭朗朗,躑躅花隨日躑躅,襤褸菊逐風襤褸。某一個山徑轉彎的地方,有位采野菜的孩子發(fā)現(xiàn)龍葵上沾了白色物。他大喊,下雪了。說它是雪,它就飄了,像風的靈魂般遷徙。孩子追著喊:“大熱天,落大雪了?!彼返揭曇昂玫纳筋^,看見到處下起這種雪了。雪景的中央,有一臺新式的火車從瑞穗驛發(fā)車,后頭只拖著一節(jié)花車,繞蝸牛殼紋似的山路往殼尖的機場駛去,汽缸永遠處在亢奮狀態(tài)。那聲音傳得遠,動物落跑,風到處亂流,把山屋的梁子都震歪了,陽光直接戳進劉金福的眼皮。眼珠是夢的入口,水晶體折射出的七彩燒壞了劉金福的夢境,連白寂寥都不剩。以夢鎖國的策略敗亡,昏迷一個月的劉金福醒了,感到口渴,直不起身,將就翻落了床,爬到灶下撞翻了水缸喝水。他注意到異狀,地上的水灘不斷地泛漣漪,便貼上翻缸底形成的巨大集音器,聽到遠處傳來的嘶嚎聲。錯不了,是那魔剽的力量把他震出夢外。劉金福要殺了這力量,一頭撞刀架,一把菜刀插落地。他用嘴叼了,頂開門,爬過庭院里開滿的杜鵑花與嗡鬧的蜜蜂。他嚇一跳,到處是像雪的東西,昭和草的絮滿天飛,數(shù)量大得把山棱線撐得鼓鼓的。劉金福想不透這些討人厭的棉絮哪來的,但不久就愛上它們。因為白絮黏上了他,風一吹,讓他跑起來,身子輕盈得像離開弓的箭,拖著又長又白的頭發(fā)。他忽然有某種感覺,是憤怒,是源源不絕的復仇力量,他要殺光路上看到的每個日本人,直到也被日本人殺死。劉金福不知道復仇加速了自己奔向最初的允諾——降雪之日就輸誠。他跑上帕一個月來往返而成的小徑,想不透,這路哪時走出來的,要引他到哪兒?小徑的盡頭接上一條通往機場的山路,來到巨大聲音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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