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的夜晚,鬼中佐又刻意空下那間車廂。帕背著醫(yī)生花崗一郎,從后頭追上火車?,F(xiàn)在他們只能偷偷做,上車也不能光明正大,因為這對父女的名聲太大,獲得不少村民的支持。車內(nèi)昏暗,椅子凌亂,那對父女坐在那兒。花崗醫(yī)生想不透之前曾發(fā)生什么事,仿佛進入鬼火車。憲兵不再給兩人睡覺和吃飯了。但是尤敏幾乎犧牲自己,用血管輸出養(yǎng)分,吸回穢物和睡意。因此拉娃有精神,雙眼深邃,滿臉紅光。而尤敏極為疲困,他身體消瘦,骨頭浮出皮膚,只剩天生的大眼稍有神?;◢忈t(yī)生摸了父女相連處,足足有一刻鐘,沒有驚訝、也沒興奮,問帕:“要救誰?”
“義父說,把男人留下來。”
花崗醫(yī)生拿出手術(shù)刀,共問了三回:“我是說,你,想要救誰?”
“兩個都救?!?
“他們的動脈連在一塊,最好的救,就是不救?!?
之后,帕把這件事跟鬼中佐轉(zhuǎn)述,還騙他說,無論自己如何用力,都解不開骨肉情誼。鬼中佐只好暫時不作處理。
拉娃的事跡連劉金福也知道。每晚牢窗被火車遮去時,他抓一只蟾蜍,對它的肚子吹入一枚九鏨籽,往上拋。蟾蜍倒趴在底盤后往上爬,如果不幸碰到紅熾的爐管,唧一聲,焦成疙瘩皮飄落。三天后,一只蟾蜍成功地爬入車窗,吐出種子才停止了胃痛??祓I昏的拉娃讓父親趁憲兵不注意時,把種子撿給她吃,咬破殼吃核仁。從此,村民不時從窗外拋入九鏨籽。拉娃一人吃兩人補,把營養(yǎng)反哺給父親。
關(guān)牛窩已實施食物配給制,能吃的東西要標示,在豬羊雞鵝的身上打孔纏標簽,有時嚴苛到連稻米、竹筍、番薯等也一樣,收獲后先繳給練兵場,再依各家人口分配。大部分的糧食屬軍隊,少部分才依等級發(fā)給莊民。拉娃和父親屬“番籍”,配給更少,但是能從九鏨籽獲得高熱量,相偎活下去。每當火車入站,拉娃想起車廂下有位怪老頭,她沒有蟾蜍郵差,不知道如何差信,便想起悲傷的事引爆力量,她想起有只瞎眼的母豬踩壞她家的小米園,她和它都令人難過。這讓她能用力戳破地板,七天后,地板像麥芽糖一樣陷下,露出個小洞。洞的下頭,劉金福在牢內(nèi)繞圈,鍛煉身骨。
劉金福感到日子越來越難熬,不是意志力枯竭,而是肉身衰敗。他得久撐,只要多活一天,就能給大家多一天的精神示范。但是,他最害怕的事發(fā)生了,某天感到體內(nèi)悶燒起一股燥熱,快把內(nèi)臟烤壞,張口就傳出焦味。三天后,燥熱燒盡,內(nèi)臟又急速冷凍,嘴唇完全霜白了。冷熱速替,他的身體因為膨脹不均勻而裂出更多的皺紋,瞬間衰老了幾歲,大多時只能翻白眼看人。他得了叫“馬拉力拉”的瘧疾,這是傳染病,得立即隔離。翹胡子巡察用竹子掛上草繩圍起洞,禁止外人靠近。只有火車敢靠近,還把封鎖繩狠狠地碾橫了。
趁這時候,帕跑到火車上,從拉娃挖的地板洞丟下糯米紙團,正中劉金福微張的口。那是他跟花崗醫(yī)生拿的美制金雞納樹藥,用糯米紙包妥藥粉,騙劉金福吃下,說這是恩主公從肚子搓下來的神垢。但瘧疾比巡察還毒,神藥也控制不了病情,只有跟它對抗。劉金福脾寒時,帕用繩子繞過燈柱,把他吊上來曬太陽,或用熱水摻上青草倒入地牢泡;要是劉金福燒熱,挑冷泉很有效。事到如今,自覺將死的劉金福更懂得適時演說的時機和意義了,當火車帶來人潮時,他講出細微的講詞,不注意是聽不到的。幾天后,有位老人聽出意思了,把話傳開來,聽者莫不激動落淚,從此老人們每天來這等這句話?!皶r代艱苦再久,也不會超過一條命?!眲⒔鸶V貜驼f。有一天,牢窗被車底盤蓋上時,他又準備演講。但是,在那噪震的金屬宇宙中,有顆濕亮的星星不斷地眨眼,降得好低呢!劉金福踮起腳,用一根前頭分岔的枝條把九鏨籽呈去。種子被拿走了,接著星星出現(xiàn),傳來拉娃的啜泣聲,且落下號啕的眼淚。劉金福張口接下淚水,閉上眼,舌頭不斷地翻動。他大吼:“海,我看到海咧!”嚇壞那些等著聽演講的老人。
火車最遠到達海岸線,然后折回來,車木殼沾滿了鹽粉,連濃濁的煤煙也變得很咸。早班車入站,許多蝴蝶停在上頭,用彎曲的小嘴管舔鹽,吸飽后隨黑煙往上盤旋,磷光浮散,最后稀釋在藍天。火車棲滿拍動的蝶翼時,像長滿毛的大馬,十分俊俏。太陽下,那炫麗的顏色不是東一塊、西一區(qū),而是液狀的。下車來的受訓兵用手沾一些蝶粉,藏在衣領(lǐng)或信冊里。等他們再想起此事,可能困守在某座鹽味與戰(zhàn)火都很咸的海島,或涉過螞蟥與河流都很洶涌的森林。那是日軍被美軍和澳洲軍玉碎前的清晨,他們衣領(lǐng)或信里飄出一只白蝴蝶,無憂自在,乘著輕風,逃向桔梗藍的天空。
然而,在關(guān)牛窩的藍天下,拉娃帶來海上的故事。她說下第一句話,蝴蝶轟然漾開。這讓火車在太陽下顯得蒼老,聒噪冒煙。但故事精彩,報紙沒得比。拉娃說,那些載滿年輕士兵的戰(zhàn)艦,成群地牽手出港,跳躍在海浪上。但是美軍的船不是駛在水上,而是游在海下,慢慢地跟蹤在日本船后頭,發(fā)射會冒白泡泡的“海豚”擊沉船艦。船員都跳海逃生,海上漂著我們的爸爸、哥哥、姐姐、弟弟,手牽手大叫,像一畚箕一畚箕倒下去的垃圾。看哪!會哭的垃圾,會流血的垃圾,會掙扎的垃圾,怎么倒也倒不完。他們背著槍、戴著頭盔,無助地抱成了一團,在風浪上勇敢地唱國歌,沉入風浪下流淚地喊:“天皇陛下,萬載。”然后全被鯊魚吃光。
故事就像風一樣散開了,鉆進村民耳朵,鬼中佐得想辦法消毒。第二天火車運來十幾籮的腥肉,后頭縈繞著蒼蠅,像揮發(fā)出來的黑煙。只有官兵和講純正日本話的家庭,才能吃到怪異的碎肉。肉有火藥味,落地會冒火花,要仔細地嚼,生怕牙齒碰出星火而引爆了。鬼中佐留了一籮筐給驛前的群眾,告訴他們,這是鯨魚肉,是世上最棒的魚。他又說,美國的潛艇不是發(fā)射海豚,是魚雷。不過,大和船艦得了天皇保佑,鯨魚會游去以肉身擋下魚雷,為國捐軀,這些含硝味的破碎圣肉就是見證了。他說,那些鯨魂已入籍靖國神社,受人朝拜,化成錦鯉活在皇居二重橋下的護城河中。鬼中佐解釋完,帶領(lǐng)大家遙望皇宮,舉雙手高呼:“天皇陛下,萬載。”
隔天晚上,趁月光照路,帕從溪谷躍上道路,兩步跳上末班車。車廂內(nèi)坐滿了士兵,愣看著窗外的景致,看到魔鬼班長帕來了,趕緊下巴抵胸,椅子只坐三分之一。帕想私下問拉娃一些事,要求士兵唱軍歌遮掩后,這才坐到拉娃身邊轉(zhuǎn)達鬼中佐的意思:要是她再亂放話,就用針縫死她的嘴巴!警告完,把一支三寸長的布袋針插在前座的椅背上,針鼻孔掛著粗線。但拉娃贏了,她講故事的目的就是引帕再度上車,她喜歡他,感到愛情和死亡一樣,總讓靈魂陷入漫漫的黑路迷途。帕還是為自己問:“故事是真的嗎?”尤敏插嘴說:“這是鹿野中佐的,還是你的問題?”帕沒回答,大聲要新兵們停唱,都坐下,才起身開門。就在他要跳車時,拉娃石破天驚地說:“那是真的,一個比一個慘?!甭曧懟厥幵谲噹?,即將遠行的士兵想到自己的命運,默默垂淚。那氣氛真是低迷,車廂一片殘暴的死寂。帕再度命令士兵們唱軍歌,而且用嘶吼的方式說:“不管敵人有多少,不管炮火有多兇,大和精神油然而生?!痹仵獠郊由细呖旱能姼枳尩匕逄鴦樱疖嚲鸵⒘?,一聳一聳地離開。帕咬著牙,抓緊門邊的扶柱,把鐵漆捏龜裂了。他看著不遠之地,黑夜腐蝕一切,關(guān)牛窩的微燈在那里顛簸、閃動或余燼蒼涼,風一吹,一道路轉(zhuǎn)后,世界已經(jīng)還諸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