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長說:“他姓沈。原來只是一個亭長,當?shù)靡膊皇呛芎细?,至少在追捕盜賊方面沒看出他有什么過人之處。相反,自從他當青云亭亭長以來,青云里治安一向很壞,就連過往的官吏持符節(jié)路過青云亭停宿,都說青云亭舍骯臟陰暗,主管的亭長不像個能夠勝任吏職的。縣令王公也一度很惱火,不過想到他在任時畢竟沒出過什么大的紕漏,本縣的退職老獄吏李順又一直舉薦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級擔保。所以王公才勉強將他留用。敢問都尉丞君為何對他這么感興趣?”
“哦,我對有才干的人一向欽佩?!惫珜O都笑道,“治獄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勝任的。相反,灑掃庭除、送往迎來之類亭長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這個代理縣丞小武果然吏事明敏,那當初讓他當一個亭長就是個錯誤,實在可惜。我一定會勸說高府君移書郡守,讓他升遷的?!?
里長恭維道:“都尉丞君的見解實在太有道理了,所以這次縣令王公特意提拔他來辦案,可是縣廷的獄吏們都很看不起他,再加上他家境貧苦,每年的家產(chǎn)核查都只有四萬錢不到。按原來的規(guī)矩,是不允許為吏的。可是依舊是老獄吏李順死活要保舉他,再加上當今天子放寬了計資為吏的政策,他才勉強待了下來。他現(xiàn)在還很小,當初為亭長時僅十五歲多一點,現(xiàn)在快有二十了吧?!?
公孫都又驚訝道:“啊,這么年輕。”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獄吏們會看不起他,不過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們連連稱是,又悄悄勸道:“都尉丞君,我們該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可也并非節(jié)日,雖然我們穿的不是公服,但是無故聚集飲酒,畢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孫都點點頭,正要起身,忽然眼睛直直望著遠處:“看,那是什么?”眾掾吏循著他目光齊齊望去,只見遠處煙塵飛騰,大道旁的盡處,隱隱現(xiàn)出幾輛馬車,朝著他們所坐的方向疾馳而來,看上去每輛車都是駟馬駕。他們坐著飲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閭里的門和贛江平行。右側(cè)靠江的地帶是條筆直的馳道,寬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馳行數(shù)輛馬車。馳道兩旁樹木參天,遮蔽不見白日,這是方便長安文書傳達到都尉府的唯一干道。那些車奔馳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軍書和傳達天子駕崩詔令時,所發(fā)的郵傳車能有這樣的速度,只聽得那幾輛馬車的車轂聲,伴著高大的楊樹葉子嘩啦嘩啦的響聲,眨眼間就到了面前。
公孫都霍地站起來,背倚著大柚子樹,大聲喝道:“哪來的車馬,竟敢妄行官道,趕快停下!有出入津關(guān)的符節(jié)沒有?趕快交出來查驗。”
掾吏們也站起來了,笑道:“估計又是哪個富商大賈不顧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馳行游獵了。不過奇怪,他們馳來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獵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孫都說,“這回一定要讓他們大出血。看這車馬的豪華架勢,車主肯定家資巨萬啊?!彼剡^頭笑了一下,“我們要發(fā)點小財了,這種違背律令的商賈是絕對不敢去上面告我們貪墨的,他們的錢不要白不要?!彼f著,轉(zhuǎn)過頭來,眼光又向前掃視,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只見那五六輛車緩緩停在那里,突然車蓋同時從后面掀翻了。每輛車上站著三個黑布蒙頭的壯漢,腰間都掛著長劍,但是每個人都手握一張巨大的大黃肩射弩。弩的機括就扣在他們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頂在弩臂的后端,弓弦繃得筆直,箭鏃正瞄準公孫都他們,閃爍著陰冷嗜血的光芒。
公孫都頓時面如土色,他知道這種大黃肩射連發(fā)弩的威力,如此近距離的擊發(fā),哪怕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將他穿透,釘在身后的柚子樹上。即便是在戰(zhàn)場,擅長騎射的匈奴人,聽到漢軍的大黃弩部隊來了也要退避三舍。公孫都嘶聲道:“你們是什么人?敢于攻殺長吏?”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從衣袖里掣出一個一寸見方的銅印,上面系著墨色的綬帶。“我可不是一般的閭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孫都,八百石長吏,這是我的印綬,絕對沒有欺騙,你們這伙刑徒識相點,趕快下車束手就擒,還可能免去死罪。否則的話,你們也知道,擊殺長吏是要族誅的?!?
掾吏們也都面色慘白,凝立在那里?!皩?,”他們齊齊張口結(jié)舌道,“我們……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屬……吏,今天……休沐,沒……有穿著公服。都尉……丞君叫……你們下車。你們就聽從了吧?!边@最后一句簡直變成了哀求。
里長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動,有公孫都在這里,也沒有他說話的份。漢家的法律極嚴,官吏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即便是一個小小的亭長,就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扣壓平民黔首們的車馬財物,所以一般平民見了官員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夠興奮一個月了。公孫都也知道這點,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許這幫蟊賊就放了他們一馬也未可知。所以雖是這樣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他仍然要強振官威,企圖嚇住對方。
那第一輛車的御者這時跳下車來了,他拔出腰間的長劍,哈哈笑了一聲,說:“一個八百石的都尉丞就敢這樣趾高氣揚的,真是讓人駭異。”他中等身材,聲音沙啞,臉上也蒙著塊黑布,頭上沒有頭巾,只斜斜地綰了個髻子?!安贿^今天老子還真不是來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只好一起收取了?!彼脛χ噶酥改菐讉€強打精神的掾吏,說,“這幾個帶著不方便,射殺了吧?!彼脑捯魟偮?,只聽得嗖嗖幾聲,那幾個掾吏好像冬天撒完尿一樣劇烈顫抖,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們的身子都向后飛了出去,仰面摔落,釘在了地上。隨著箭頭插入土地的沉悶聲音,一縷縷輕煙冉冉地揚了起來。他們身上的箭桿邊緣也不失時機地噴射出鮮紅色的血幕,遠遠望去,如霧如霰。
公孫都看到這景況,兩腿如篩糠一般,哪里還敢出聲。他的手已經(jīng)握不住那讓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聲,印信掉在了地上。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速走過來,用劍尖挑起印上的綬帶,嗤笑道:“嘿嘿,官印都不要了,你這個都尉丞還能當嗎?先捆了?!绷韮蓚€蒙面的漢子奔過來,將公孫都反綁了起來。公孫都這時已經(jīng)說不出任何話,樹葉縫里透過的斑駁日光照在他鲇魚般的眼睛上,讓他的臉看上去像張死人的臉,沒有一絲的生氣。
提劍的漢子沉著聲音吩咐道:“快點下車,盡快結(jié)束一切事宜?!蔽辶v車上的漢子們?nèi)刻?。這時,那趴在地上的里長突然躥起來,連連嘶聲狂呼道:“有賊盜--有賊盜……”邊呼邊轉(zhuǎn)身往里門的方向狂奔。這下變故當真猝然,提劍的漢子都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腳追了上去。但是已經(jīng)晚了,里長一踏進去,馬上把里門一關(guān),咣當一聲,上了閂。
提劍的漢子大怒,他知道整個里起碼有三十戶人家,按每戶人家五口人計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這其中有抵抗賊盜能力的起碼占三分之一強,而且他們也不是完全的烏合之眾,每年農(nóng)閑季節(jié)都無一例外地會接受軍事訓練。大部分人家都可能藏有弓弩和刀劍。雖然他們的武器比較粗笨,然而以多敵寡,還是會讓這伙不速之客們很麻煩的。
那漢子怒而回轉(zhuǎn)身,一把揪起那里長的老婆。這個老媼和她三個兒子也已經(jīng)癱成了一團。他把劍橫在那老媼的脖子上,叫道:“趕快開門,否則我把這四個人全部殺了?!痹捯魟偮?,只聽得里門內(nèi)傳來鼓聲,然后是一片喧嘩的聲音,里門右邊的角樓上出現(xiàn)了幾個人頭??磥砝镩L絲毫不理會他,已經(jīng)擊鼓宣告有盜賊侵入了。提劍的漢子煩惱異常,他有點后悔,當初怎么沒下令先射殺了那里長。他這一跑進去,實在是太壞事了。里門內(nèi)的右邊警賊鼓一敲響,立即會驚動周圍的鄉(xiāng)、亭,等官吏們一趕來,他們的行動無疑就會失敗。這個里長真是太他媽的敬業(yè)了,為了做好本職工作,連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完全不管。當然他也知道,里長這樣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這個里長向他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會被判腰斬,而且牽連到老婆、孩子、父母、同產(chǎn)兄弟全部要流放。憤懣之余,他都有點呆了。這時另外一個漢子走過來,左手一把揪住里長老婆的頭發(fā),右手長劍一揮,只聽得咔嚓一聲,就將那老媼的首級硬生生割下,一腳將尸體蹬到一旁。老媼頸部的血管縮了進去,血液像噴泉一樣,發(fā)出咝咝的聲響,濺滿了他的衣服。這時,那三個兒子全部發(fā)出驚恐的號叫。那漢子殺得性起,奔上去一劍一個,三個首級全部滾落在灰撲撲的泥土上。剛才還歡天喜地的里長一家,現(xiàn)在已有四個變成了無頭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