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細想想,覺得是這個道理,便也心平了??v是又渴又餓,縱是傷口疼痛難當,縱是心里茫然發(fā)虛,卻也只能強迫自己靜心等待。
梁克斯在等待中睡著了。漫長的下午便在他們的睡眠中過去。當梁克斯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然昏黑。他的雙腿早已麻木,只要不動,便也不算太疼。他之醒來,完全是因為饑餓。自半夜出發(fā)前夕吃了一頓飽飯,及至現(xiàn)在,滴水未進,滴米未沾。這樣的饑渴,不知明天會變成怎樣。
腦袋受傷的戰(zhàn)士,已經沒了聲息。他是什么時候斷的氣,竟無人知道。梁克斯有些傷感,這個人就死在他的旁邊,他卻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從頭至尾,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低微的幾聲呻吟,然后就永遠不再出聲。
月亮升了起來,頭上繁星萬點。護城河外的野草雜木林都被稀釋在夜色中,黑乎乎的一遍,什么也辨別不清。只有不遠處長春觀黃色的屋頂,在月光下還能依稀看到點影子。這原本是一個美麗的夜晚,然而四周散發(fā)的血腥竟讓這夜晚充滿污濁和怪異。城墻下的尸體已經暴曬了一天,在靜夜帶著濕氣的風中,開始變質。不知明天的他們將會如何。梁克斯有些不敢想象。這些都是昨夜與他一起揣著一腔豪情奔向戰(zhàn)場的人,甚至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他們雖然并肩作戰(zhàn)了一場,共經生死,但卻永不相識。
活在這個門洞的人都奄奄一息。除卻傷痛,還有饑渴。大家陸續(xù)醒來。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好餓呀。一直憂心忡忡的趙虎子說,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再攻城。劉正保說,不說這個了,越說你越緊張。學生兵,你是在武昌讀書嗎?梁克斯說,是呀。我們學校就在蛇山腳下。劉正保說,大炮就在蛇山上是不是?梁克斯說,就是呀。我都看到過。早知道它這么害人,就該潛伏在城里把它炸掉。劉正保笑了起來,說你雖然是個學生,但膽子還夠大。像我們莫連長。你是將來可以當將軍的料。梁克斯笑道,如果真有那天,我們幾個共過生死,絕對都讓你們當軍長師長什么的。
原本睡覺的幾個士兵他都清醒了,聽他如此一說,便也有了笑意。連緊張的趙虎子亦松弛下來,他說,我當參謀個就好,這樣就不用直接端著槍上前線。我看見敵人跟我長得差不多,下不了手。劉正保說,嗨,打仗嘛。各跟一支隊伍。就算對面是親兄弟,戰(zhàn)場相見,不也得白刀進紅刀出。梁克斯嚇了一跳,說這我可做不到。劉正保說,讀書讀多了吧?到那時候,你不殺他,你也得死。他不殺你,你的長官會殺你。而他也活不成,因為他的長官也要殺他。就這是戰(zhàn)場。趙虎子說,看看。太殘忍了。我還是當參謀吧。梁克斯說,你這么膽小,為什么當兵北伐呢?趙虎子哭喪著臉說,家里遭了災,吃不飽呀,當兵不餓肚子。
大家便沉默了。半天,劉正保才說,我是在村里被人欺負,心想不如出來當兵,也好為家里出頭。一直不太說話的張德勝也開了口,他說,我也是家里窮狠了,只好出來當兵。另外剩下的幾個也都分別低語道,我也是。
梁克斯這才明白,只有他一個人是為了主義而參戰(zhàn)的。他有幾分沮喪,但回轉來想想,覺得事實可能正是如此。便說,我們?yōu)槭裁闯圆伙柲??就是因為這些軍閥當權,不善待百姓,害得我們有地種糧都吃不飽飯。所以我們才要北伐去推翻他們,建立一個人人都能吃飽飯的社會。劉正保說,這我們都知道,葉團長說得多哩。不然誰這么拼命來攻城?死就死了,死了也值,還不是想讓家里人將來能有好日子過?梁克斯說,是啊,所以死也沒什么可怕的。何況,我們還不一定死哩。
說到這個話題,又是一派沉默。大家情緒低落也是自然。梁克斯突然想起在學校聽老師講過的課,便說,你們知道斯巴達克斯嗎?大家都搖搖頭。梁克斯說,我來給你們講他們的故事吧。
已經是深夜。萬籟俱靜著,只有蟲鳴不時出聲,打破這份靜謐,讓這靜感更加突顯。梁克斯低著聲,開始講述古羅馬的斯巴達克斯為生存如何慘烈地格斗,他仔細地講述那個人殺人的游戲。
格殺還未開始,突然間,城樓上槍聲大作,跟下來便有喧聲。清脆的槍聲在夜空仿佛雷鳴。門洞里的七個人突然渾身一振。梁克斯驚喜道,又開始攻城了。劉正保側耳聽了聽說,動靜不大,是不是潛伏過來了?